几个人上楼,进到二楼一间窗子极宽敞的厢房,立刻有人奉上戏单。
莲香楼里若有贵客,出银钱多者,可点戏。
殷宁朝总管微微点头,总管便接过戏单来,捧在殷宁眼前。
殷宁侧头问颜昭唯:“阿蘅,点哪出戏好?”
颜昭唯淡淡看了一眼:“我平日不爱看戏,不懂点哪个。”
殷宁也不在意,自己上下将那戏单扫视一遍,见一出戏名为《海上兵王逞雄》,从未曾听过闻过,便指着那处道:“就这个吧。”
一阵锣鼓声起,好戏即将开场。
台下交投谈论的人立刻噤声,唯有嗑瓜子的噼里啪啦声。
莲香楼的戏台十分大,可容纳百人。
只见戏台上头,百十来个人走来行去,穿着短袖短衫,作海城百姓打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摆摊卖烧鸡、烤鸭、醉鹅、香饼、豆腐脑儿、雪花丸子、冰糖葫芦这种小吃的,还有卖折扇、灯笼、风筝等各种小玩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片刻后,台上一匹幕布悬起,竟又露出一出高台,高台上的演员脸上涂满油彩,开始唱起戏来。
竟然是一出戏中戏。
台上的“海城百姓”围着那高台热闹看戏,戏里演的正是那海城英雄唐俪文剿杀海盗的勇猛事迹,饰演“唐俪文”的武生一手红缨枪耍得极其漂亮,惹得那些“海城百姓”纷纷叫好。
台下的京都百姓,也跟着拍手叫起好来,掌声雷动。
瞧着戏台上热闹非凡的民俗景象、再四处望一眼戏台下拍手叫好的欢快民意,好一派天下清明的风光。
殷宁饶有兴致地说道:“今日的戏似乎不太一样,瞧着倒新鲜。”
林岱安佯装纳闷道:“一直听闻唐大人剿灭练空桑一族的英勇事迹,可草民之前也曾听闻楚天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一剑斩杀练空桑的故事,这倒叫草民糊涂了,那练空桑,到底是何人所杀?”
殷宁听闻,微微笑道:“这个,要问阿蘅,他最清楚。”
颜昭唯被殷宁点了名,似乎有些不情愿,淡淡道:“当年唐俪文还只是海城都尉,与颜将军一道去剿灭海盗,谁知颜将军被困身亡,唐俪文领兵营救,在海岛上剿杀练空桑一族以及同党,只是练空桑本人十分狡猾,寻空子逃了,却遇上出海游历的楚天涯,一命呜呼。”
林岱安沉吟道:“这般说来,练空桑的族人与一众海盗是唐大人率兵所灭,而练空桑本人却是楚天涯所杀?”
颜昭唯沉默不语。
林岱安又问道:“颜公子见过楚天涯?”
殷宁在一旁笑道:“他何止是见过,那时他就在海岛上,差点被练空桑杀死,多亏遇见楚天涯。那时,阿蘅也才十一二岁吧。”
这倒叫林岱安惊诧万分,心中顿时涌起一个念头,关于他父亲林彦归海上遇难的真相,他所难以查探推测的那剩余一二分线索,或许颜昭唯知道,甚至可能是在场的目击者。
他按捺住起伏的激动心绪,耐着性子问道:“听闻楚天涯是江湖第一高手,出名比王琅还早,不知这楚天涯,比起王琅,如何?”
一个江湖落落狂生,一个将门翩翩公子。
恐怕天底下没有几个人不好奇,楚天涯若是与王琅交手,谁会更高一筹。
颜昭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简短道:“他功法不错,相貌不知,气质难定,比之王琅,不如。”
坐在中间殷宁突然低低笑出声,“岱安你有不知,别说楚天涯,就是天上神仙来了,在阿蘅眼里,也不及王琅万分之一。”
林岱安侧头看向颜昭唯,试探道:“颜公子,不知当年,你可曾在岛上见过……”
“嘘!”殷宁忽地朝他们打个手势,双目一转不转地盯着戏台上。
林岱安只得收回话头,纵容内心焦急,但毕竟今日所谋划之事至关重要,不可掉以轻心,便只得将千万种念头压在心胸,专心陪着殷宁看戏。
原来,台上的戏中戏已经演完。
戏幕转移到了湖面上,一位做官员打扮的男子,站立船头,昂首挺胸,饰演的正是“唐俪文”。
也不知湖底是怎么弄的,湖面上突地波涛汹涌。
一搜形状奇特、挂着人头骷髅旗帜的海盗船浮出水面。
“大人!海上龙王练空桑来了!”一个“下人”惊恐道。
“唐俪文”临危不惧,对着那海盗船冷笑道:“好个练空桑!本官正要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好好好!今日,本官就将你们一窝端了!”
他回头冲水兵们威声下令:“弓箭手准备!”
“唐俪文”身后做海兵打扮的人,立刻抽出背上弓箭,拉紧弓弦。
“原来是演的他!”殷宁嘴角噙着笑意,“演得不错!俪文这些年,的确称得上是海上英雄!他年关回来述职,昨日刚到京城。”
林岱安默默不语。
第046章 揭发唐俪文2
戏继续演下去。
到海船上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时,殷宁才发觉不对劲,眉头渐渐皱起来。
戏幕转到假岛上,岛上海民络绎不绝,正是此前在戏台上生活安乐的海城百姓。
“唐俪文”瞧着他们,面露阴狠笑容,口中说着:“将这些海盗杀了!”
一旁的“士兵”瑟瑟发抖道:“大人!可是……他们不是海盗,是咱大殷百姓哪!”
“唐俪文”一脚将那士兵踹倒,骂道:“哪里有什么百姓!本官说他们是海盗,便是海盗!”
说着,朝百姓们中间丢过去几只红布做的“火球”,场上顿时哭爹喊娘一片,惨叫声连绵不绝。
殷宁勃然变色,倏地起身,双目如喷火一般盯着戏台上,脸色铁青得可怕。
“还不快将船上那批‘海盗’的耳朵割下,好报给宫里龙椅上坐着的天子!”那“唐俪文”得意道,“哈哈!本官今日又得大功一件!哈哈!”
立刻有人去船上,将之前倒下的士兵们一个个耳朵割下。
殷宁脸色阴沉,气得咬牙,他好歹做了多年皇帝,此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个林岱安!”殷宁猛然转身,眼含怒意道,“朕不过稍稍对你有一两分赏识的念头,你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污蔑我朝栋梁,离间君臣,是何居心?”
林岱安立刻跪下,也不欺瞒,这出戏是他早早安排,私下里不知演练过多少遍,收到殷宁的口谕,立即买下莲香楼的场次,演这一出大戏给殷宁看。
“唐俪文身为皇亲国舅,颇受陛下赏识,他身为海城知府,又手握海城军队大权,他若不胡作非为,又有谁敢来动他!”
林岱安满眼恳切、斩钉截铁道,“陛下,草民若证据不足,又岂敢在陛下眼前耍此心机手段?”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早就备好的奏章,呈递给殷宁,“陛下,此乃十一名官员联名上书、检举揭发唐俪文贪赃枉法、凌虐百姓、弄虚作假、恶行满天的奏文,还请陛下……”
他话未说完,就被殷宁已经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挥手打断,奏章被打落在地。
林岱安脸色微变,俯身拾起奏章。
陛下竟偏心袒护唐俪文至此,连揭发奏文都不愿意看一眼。
“朕知唐俪文平日里有些奢侈作风!”殷宁铁青着脸道,“但他再不济,也不会做出此等欺君罔上、残害百姓的事来!你老实说,是哪个指使的你?”
殷宁话音刚落,就听戏台上也突地响起一个暴怒之声:“是哪个指使的你们?胆敢如此污蔑本官!”
殷宁、林岱安、颜昭唯朝台上看去,竟看见唐俪文亲自来了,满脸怒气地在台上质问饰演“唐俪文”的演员。
一旁有侍卫扯住唐俪文衣袖,焦急道:“大人,您喝醉了!赶紧回府!”
唐俪文满脸烦躁地一把推开他,上前揪住“唐俪文”的衣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出来演我!老实交代!否则本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连林岱安都出乎意料,他虽早早安排了人,诱导着刚回京的唐俪文去莲香楼对面的酒楼喝酒,好叫他第一时间收到风声,在殷宁眼皮子底下有所动作,但也没想到,唐俪文竟亲自来了,还冲到台上质问。
台下的百姓们此刻都沸腾了,全都站起身瞧热闹,唐俪文抓着“唐俪文”问话,太刺激了!
太监总管瞧了瞧殷宁的脸色,见他铁青着脸不出声,便也不敢动作。
“大人!这里人多!先回府再做打算!”那侍卫上前去拉扯唐俪文。
那饰演“唐俪文”的演员竟也颇有骨气,对唐俪文怒目而视,骂道:“狗官!你的死期到了!”
“好!好好好!”唐俪文似乎气极了,面目狰狞道,“本官倒要看看,今日是谁的死期!干脆一刀宰了你,也好断绝把柄后患!”
说着,竟真的唰地一声拔出长刀,一刀捅穿那演员的胸口!
鲜血一下子飙得老高,喷溅唐俪文一脸!
林岱安大吃一惊,霍然起身,不曾想唐俪文竟肆意妄为到在天子脚下杀人!
这一下实在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场戏突地就变成了眼前血淋淋的现实。
“啊!杀人啦!”
台下百姓们反应过来,顿时惊叫声一片,神色慌张、拥挤着想往外面跑。
“我看谁敢跑!”唐俪文瞪着台下百姓,好似个地狱恶魔,“今日在场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海盗!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都杀了!都杀了!”
说着,抽刀在台上先砍杀起来,哪个离得近砍哪个。
吓得一旁的侍卫拦腰抱住他,慌张道:“大人不可!这是在京里,天子脚下!”
“天子又如何!”唐俪文双目像是被火点着一般,挣开那侍卫,“天底下谁敢来管老子!”
林岱安再也等不及殷宁吩咐,风一般出了厢房,一跃而下火速到了台上,阻止唐俪文继续行凶。
二人交起手来,林岱安才发觉唐俪文十分不对劲,他满身酒气,脸色潮红一片,双目赤红,瞳孔涣散,瞧着有些神志不清似的,神态癫狂。
“住手!”
二楼传来一声暴呵,林岱安抬头看去,只见殷宁大步走出厢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颜昭唯与太监总管一前一后,将他护在中间。
林岱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青涩少年,他反手拧住唐俪文,将人遏制住,谁知唐俪文竟然爆发出巨大力气,猛地扭身,咔嚓一声,一只手臂都被他自己拧断,林岱安大吃一惊,连忙躲避不及,却还是被他一掌打在胸口,喉咙顿时一阵腥甜,连连后退几米远,险些掉落在戏台下。
殷宁站在远处,突然爆发出长长的笑声:“哈哈!好哇!朕的皇妃亲兄,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海军将领,原来竟是这样的货色!哈哈!”
这一下,整个戏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原来眼前这位青年,就是他们大殷天子。
随即,都一个个低头跪下来,恭恭敬敬,不敢直视龙颜。
场上一下子陷入寂静,唯有唐俪文还在面目狰狞地疯言疯语。
这时,忽地有人端起一盆狗血,哗啦一下冲着唐俪文兜头浇下,唐俪文愣了愣,眼中炽红褪去,似乎终于醒过神来。
他茫然四顾片刻,见四处跪了一片,而殷宁正神情冷峻地走上台来,立刻跪地磕头,不停用衣袖擦拭脸上血迹。
殷宁脸色铁青,平日里亲和的一张脸,此时像是结满冰霜。
“唐俪文!今日,你不如把朕的头也割下来,立下滔天的功劳,做到龙椅上去!那才是泼天的富贵!”
“陛下!臣岂敢……臣不知这到底怎么回事……定是有人污蔑臣!”
“污蔑?你是朝廷重臣,这样杀头的大罪,若你没做过,谁敢来污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