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是天意。
殷宁在心里自嘲,却见一个少年从地上捡起火把,朝他望过来。
火光下,少年一双眼瞳黑如墨,深如潭。
这少年殷宁见过几次,是刚入宫不久的颜妃的弟弟,颜蘅。
颜昭唯朝他望了一眼,又转头去瞧王琅。
黑熊发出一声怒吼,朝王琅扑过去。
在殷宁看来,当时的形势,他的命,远远不如王琅的命重要,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先救王琅。
颜昭唯却举着火把,朝他跑过来。
“别管我,去救王琅!”
殷宁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冲颜蘅喊道。
颜昭唯将火把放在一旁,双手紧紧拽住殷宁的一只手,咬牙用力拉他,想把他拽上去。
但颜昭唯那时候年纪不大,身量还没长开,瘦弱纤细,哪里拽得动他。
眼瞅着小小少年,身子随着他一点点下坠,几乎就要同他一起坠落。
殷宁以帝王之名命令他:“阿蘅,去救王琅!朕命令你!大殷国可以换个天子,但却不能没有王琅!”
颜昭唯却始终一言不发,死死拽住他不放手。
就在藤蔓断裂,二人就要掉下山崖时,上头忽然出现一只大手,王琅受伤的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搂着颜昭唯的腰,另一手攥住殷宁的手臂,将人提了上来。
“阿蘅不过是话少了些,面上瞧着冷冰冰的,其实心里头却是极热的。”殷宁说着,嘴角都忍不住浮现笑意。
后来殷宁才知道,颜昭唯从很早就已开始崇慕王琅,他也曾问颜昭唯,为何不先救王琅?万一王琅斗不过黑熊,万一王琅死了呢?
一开始颜昭唯不肯说,被殷宁缠得烦了,才冷着巴掌大的俊脸,回道:“陛下是姐姐的倚靠,是阿蘅的倚靠。王琅不是。”
原来,自己在颜昭唯心里,是比心上人更加重要的亲人,哪怕这心上人是世人都赞叹的王琅。
殷宁心情无比复杂,仿佛自己终于在一件事上赢过了王琅。
从那之后,无论颜昭唯做什么,殷宁都会做他最坚实的倚仗。
殷宁回过神来,见林岱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林岱安踌躇良久,还是将颜府发现囚室之事和盘托出。
殷宁听了,却只是轻声叹息道:“那个人朕知道,当年阿蘅告诉过朕。那人是练空桑一族的人,算阿蘅的仇人,但又曾对阿蘅伸出过援手,所以阿蘅既不能放了他,又不舍杀了他,才将他软禁。”
“练空桑族人?”林岱安满脸惊讶,“陛下怎知,他说的是实话?”
殷宁叹息道:“朕因好奇,亲眼去见过,那人的眼睛,是冰蓝色的,唉。”
传闻,练空桑一族的眼睛,都是冰蓝色。
林岱安顿时满心失望,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纠结于这件事,或许连他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认,他内心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他父亲林彦归并没有死。
这些年,他也一直四处留意,暗中查探,却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找到,颜昭唯就像是刻意提防他一般,还处处与他作对,林岱安根本无法找他求证。
但越是如此,那种期冀就越是浓烈。
此刻期待落空,不由得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林岱安转身离开御书房,却又被殷宁叫住。
“林岱安!”
林岱安止住脚步,回头,只见殷宁的目光中,似乎含有许多叫他看不懂的东西。
“陛下”
林岱安疑惑问道。
殷宁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怅然地瞧了一会,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你去吧,朕等你回来。”
直到多年以后,林岱安每每想起殷宁,都会记起他此刻这个眼神。
或许早在这时候,殷宁便已感知到自己的命运。
第073章 故人金钗
林岱安没带属下,独自一人赶到城门,只是宋徽却迟迟不到。
此刻,宋府中,宋徽正脱不开身。
唐歌扯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又慌又急:“君卉,你带我一同去吧?”
宋徽耐心哄他道:“眼下两国正在交战,此去议和乃军国大事,非同小可,不是儿戏,且这一路十分凶险,怎能带你去。你安生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我害怕……”唐歌说着,流下泪来。
唐歌怕礼部尚书宋澜,怕尚书夫人,怕皇后娘娘宋兰雅,就连府里的下人他都怕。
宋家府上的人,除了宋徽,他几乎不喜欢与任何一个人说话。
他总觉得他们在背后嘲笑他,对他指指点点。
一个国公公子,沦落为奴也就算了,他一个男人,还要雌伏于另一个男人之下。
好在宋徽对他还算体贴周到,但也叫他更加离不开宋徽。
唐歌觉得,他若是离了宋徽,定是活不下去的。
一听说宋徽要去罗刹国那么远的地方,立刻慌了神,说什么也不愿放他走。
宋徽见说什么都没用,不由得心烦意乱,说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地变得严厉冰冷,“唐歌!你现在不是唐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子!这种事哪轮得到你任性!你什么都不会,跟着去只会添乱,快松开我,不然我叫下人来扯你,就更加难看了!”
唐歌第一次被他斥责,不由得松开手,怔怔地瞧着他,连哭也忘了。
宋徽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摸样,心生怜惜,也觉得自己说话重了,连忙安慰道:“我……我不是……唉,我说什么好呢,颂之,你别怕,我已求过皇后娘娘,她会对你照应一二。我爹娘虽严厉,但好歹会看在我与皇后娘娘的份上,不会刻意为难你。”
唐歌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犹自发愣,他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宋徽那句“什么都不会”、“只会添乱”,更加手足无措。
只恨自己从没认真学习过什么,如今派不上用场,连宋徽都嫌弃他。
他抹了一把眼泪,“你走吧,我知道了。我乖乖在家等你就是。”
说完,呆呆地回到床边坐着,也不看宋徽。
宋徽叹息一声,但事态紧急,他不能再拖延,只得狠心而去。
待他走后,唐歌才回过神来,眼泪簌簌而下
至于王琳那边,更是忙得天翻地覆,一出宫就先召集一批精锐,等不及各地军兵汇集,就先行出城,留王太尉主持大局,吩咐王琪留下,集齐大军后与他汇合。
谢玉楼听说了消息后,撇撇嘴,骂了一句:“哼!祸害遗千年!阎王抓鬼也轮不到他这个混球!”
骂完又怅然若失,彷佛心里头缺了一块。
————
初到酒泉城时,林岱安不由得心中感慨,在西北这么荒凉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一块宝地。
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在一处熙熙攘攘的胡同里,有一间茶肆。
林岱安与宋徽,并几个宋家侍卫,一同入内饮茶歇息。
这茶肆虽外观简陋,里面布置却颇有些异域风情,也售卖些简单的肉食与干囊。
林岱安端起粗陶茶杯,那茶是林岱安不曾饮过的乳花茶,嗅着有淡淡腥味。
林岱安蹙眉,又将手中茶杯放下。
宋徽倒是神色不变地饮用,他自小用过不少各地贡品,能接受的口味自然也广泛得多。
“岱安,你可有灵均的消息?如今西北乱得很,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听到宋徽的询问,林岱安微微摇头,心中闷闷的。
他近来又做了不少噩梦,总是梦到薛灵均挨冻受饿的模样,每每醒来,既庆幸那只是梦,又担忧薛灵均如今情形会不会比梦里还更加落魄无助。
“这几日加紧行程,下面人都累坏了,不如咱们在此地找客栈休息一晚?”宋徽打量着侍从疲惫的神情,担忧道。
其实连宋徽自己,也有些吃不消。
林岱安却神色严肃地摇头,“此地不宜久留,稍作休息后,立刻启程。”
说着,他余光撇到一辆马车驶过,帘子刚巧挑开,一位衣着华丽、头戴金钗的少妇朝外懒懒瞧了两眼,便又将帘子放下。
林岱安却神色大变,霍然起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宋徽见状,嘱咐手下人在茶肆里等候,连忙也追了出去。
林岱安已拦下马车,神情极为冰冷地问那车中少妇,“夫人头上金钗,是从何处来?”
那少妇被他神色吓得慌张,连忙道:“买,买来的。”
“哪里买的?”
“城西的一间首饰铺,叫金镶玉,若不信,可去问店里老板。”
林岱安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这金钗是我至亲之人所有物,劳烦妇人割爱,物归原主。”
那银票数额巨大,那少妇慌张地摆手:“不……不用这么多。”
林岱安不言语,待金钗递过来时,牢牢将它攥入手中,将银票交予妇人,利落转身飞跃上马,朝城西奔过去。
“岱安,你去哪里呀?”
宋徽急忙忙地去解缰绳,骑上马去追。
林岱安很快便找到了那间名为“金镶玉”的铺子,拿着金钗去问,老板对着那金钗瞧了片刻,“这支金钗哦,是从城东的当铺里收的货。”
林岱安又风一般奔往城东。
这支金钗意义非凡,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地,否则薛灵均绝不会当掉它。
毕竟当年,林岱安无论如何落魄,都从未打过这支金钗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