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奇怪,他就越想要一探究竟。
说到底,人与仙之间隔阂最大的不是修为和寿数,而是那不断膨胀的好奇。
那卷古籍他只翻看了一页,入眼却不是褪色的文字,而是一片镜花水月,那片画面呈现在他面前,就像是窥探某个世界的镜子一样,那里面是与他有同样面容的短发男子,穿着在他看来颇为失礼的装束,手下拨动的东西诡异的亮着光。
莫不是被妖邪蛊惑的普通人?
他第一反应是这样普通,手中已经捏出术法,准备将那妖邪一击毙命,却还没来得及挥出,就看见画面中的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年轻男子突然倒下在亮着光的东西前,想必是妖邪已然得手,救人心切,顾长华未想太多就想要进入那其中。
却在他触及那画面的瞬间,命运的齿轮疯狂的转动,只一瞬间,顾长华的身体便突然僵直倒地,闭上的双眼似乎还有挣扎的颤抖,但最终却回归平静,胸腔诡异的停止了一瞬间的起伏,而后慢慢变得匀长。
那面镜花水月被古籍收回,刚刚摊开的书页疯狂的翻动,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后,重新停在了第一页,那不再是一面窥探的镜子,而只是剩下了白纸黑字。
‘命数既定’
昏迷的顾长华再睁眼,眼神中全是迷茫。
他是顾长华,却并不是同衡宗的师祖顾长华,而是那个写出这个世界的作家顾长华。
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卑劣的夺舍的妖魔。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顾长华并未如天道预计的消失,当生魂被驱逐出身体,注定会在瞬间消散,但顾长华的修为因为设定,并不会完全处于被动,于是在他被强制剥离出躯体的时候,立刻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寄宿的载体。
那就是他的贴身佩剑,陪伴师祖顾长华历练千年的长剑隐约有了灵性,死物不比活人用眼睛
和无感去察觉对方,但正因为如此,死物往往才能分辨的出谁才是本尊,也是因此,这把被三界奉为至宝的长剑在夺舍者手中就如同一把未开刃的普通刀剑。
因为它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主人。
也是因此,在日后才会辗转到那个名为林长风的青年手中,让顾长华看着这个青年许多年。
在被夺舍后,顾长华并非没有想过去将那人逼走,但让他诧异的是,如今天下无人可匹敌的自己竟然无法撼动那个看上去有些生疏的夺舍者分毫,顾长华依旧强大,甚至依旧可以以剑意斩杀妖魔,但就是偏偏与夺舍者之间有一道隔阂。
哪怕再强大,他也没法影响到那个卑劣的夺舍者,就像是天道在与他做对一样,平生第一次让他觉得愤怒。
历练千年一心求道的是他,出生入死壮大同衡宗的也是他,为众多弟子之表率的也是他,顾长华自认这千年他事事合乎规矩与礼法,哪怕对上妖魔,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斩杀,他在人妖魔三界都称得上一句公平公正,实在不明白,为何天道要让一个不知来路的人在一瞬间占有他的功绩。
若真是哪方大能借着他的身躯扶助世人也就罢了,可最初的几年,顾长风在长剑中看的分明,夺舍他的人确实常年在四海游历,可却也仅仅如此,路遇不平只当作没看见,哪怕有人求到门前也不伸手搭救。
实在有违修仙之人的本心。
他顾长华求大道,也求苍生,若是每个修仙者只顾自身而不顾黎明,修仙一路迟早消亡,哪怕如今顾长华自己都记不清当年,却依旧确信,他所走的道,首先为的就是斩尽灾祸,无论是人祸,还是作乱的妖魔。
哪怕他想用剑意斩杀那些屠戮的妖魔,夺舍者却不愿意多停留一秒让他出手。
懦夫只有逃跑的本事算得上天下第一。
顾长华修道千年,早就能一眼看破人心,他看得出,什么是淡漠,什么是怯懦。
他根本不明白这人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慢慢积蓄力量,等待着能突破那道屏障的时机。
可先等到的,是夺舍者救下了一对姐弟。
女子容貌艳丽却如凋谢的牡丹一般垂丧,显然是存了死志,那夜在那烧饼铺子前,长剑被夺舍者佩戴在腰间,顾长华在其中,看见了地上已然死去的男子,死相惨烈,几乎要被刀剑捅刀血肉模糊,却神色平和,与屋内活下来的女子的关系并不难察觉。
两人身上佩戴着成对的玉佩,但却是鸳鸯再不能成双。
也是自那日起,顾长华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个名为林长风的青年,人世间的富贵世子爷一夜之间满门惨死,只余下他与胞姐相依为命,修仙之人并非是冷心冷情,顾长华也忍不住起了怜悯同情之心。
长剑也意料之外的能在林长风手中发挥出原本该有的威力,于是夺舍者出于拉近距离的心思,将长剑赠与了林长风,如获至宝的青年十分爱惜这把长剑,在逐渐成为门派的佼佼者之后,各式各样的剑坠子都有一盘。
其实顾长华并不喜打扮,许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几乎都在修仙的缘故,月白几乎是他唯一看得见的颜色,完全契合凡人对于修仙者的设想,连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故而第一次被人打扮,哪怕是作为长剑,他也有些意外。
“啊......因为长风很珍惜师尊赠与的这把剑,一时不查,就买了许多剑坠子。”
当夺舍者问出来的时候,顾长华看的分明,一向淡漠的青年红了耳朵。
那时他对于林长风还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只是觉得眼前的青年倒是难得的心思单纯和好猜,其实不知剑坠子,连剑鞘也备了好几个样式,夺舍者不知道,但他却知道,从每一个细节中都能感觉到青年对这份礼物的珍爱。
坦白来说,哪怕顾长华对夺舍者的一切行为都鄙夷。
却也很喜欢这个徒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团结一心的同衡派格外排挤这个青年,但顾长华看着夺舍者为林长风撑腰,也稍稍放下心,专心研究该怎样将身体夺回来。
不过到时候这把长剑他可得收回去,毕竟,是他顾长华的本命剑。
他会给林长风寻一把更适合他的长剑,更是独属于他的长剑,因为是他座下唯一的弟子,何必给东西都扣扣嗖嗖的,千百年来收的第一个徒弟,再怎么偏心也可以不是?
可顾长华刚刚琢磨到一点夺回身体的方法,就被突如其来的改变打的措手不及。
相似的开局,却是不一样的人。
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夺舍自己的人脑子里进了水,被林长风救下的兄妹不知道戳到了夺舍者的哪根神经,就和当年救下林长风一样,夺舍者毫无征兆的收了第二个徒弟,但这个长孙泽,
顾长华自己并不喜欢。
单从那被同门吹捧就翘上天的下巴就能看出来。
必是贪图名利却又装作清高的伪君子。
原本以为夺舍者唯一能看的是收徒弟的眼光,结果还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
待到他夺回身体,就把那个长孙泽交由其他长老教授就好。
原本以为还能平静几年让他将那方法付诸实践,却不想,短短几年,节奏就像是旋转的花灯一样发展,顾长华以为金丹大成的林长风能大仇得报放下俗世牵挂,却不想被突然杀出来的夺舍者打伤,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喜新厌旧。
哪怕是师徒也一样,哪门子的说法该是为了偏袒一个徒弟去无端伤害另一个徒弟的。
顾长华虽不赞成一命换一命,可林长风所要杀的人罪孽深重,光是死于那昏君手上的人命就不下上千条,哪怕是他自己遇上,也是该杀,别与他冠冕堂皇什么修仙者要心怀慈悲,光是
每年秘境夺宝,每个修仙者手上都沾着几条命数。
怎么夺宝杀人就使得,为民除害就使不得?
悔过自然是可以,但是他顾长华讲求一个轮回因果。
他只同意那些人转世后放下,否则如何给今生被其折磨的无辜凡人一个解释。
荒唐。
他这般想着,却只能让长剑发出一声凄厉的剑鸣。
似乎从那日后,林长风的命数就急转直下,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年被各门派围剿诛杀,看着夺舍者用着他自己的身体和声音对青年说出剜心的字句。
他只是一把长剑,只能看着青年满身鲜血,连剑坠子上都沾了血色。
不久之前,青年为那卑劣的夺舍者亲手用千年的灵木做了一支发簪,而今,那个会因为一句话就耳垂发红的青年被万人所指,更是被所谓的‘师尊’诛杀在千万人面前。
顾长华听见许多声音都在为魔头的陨落而兴奋高喊,看见那些名门正派开始分割那些魔宫中的稀世珍宝,看着夺舍者的两个徒弟,一个在万人之上,一个满身血色。
不对,那个混账只有一个徒弟。
另一个,该是他顾长华的徒弟。
那个会为他打扮的青年泯灭成烟尘,顾长华觉得心痛,青年的长姐悲痛欲绝,却依旧伸手将他握在手中,剑指那领头前来诛杀她的师徒。
“漠河林氏,绝不退让。”
是啊,怎能退让。
原本积攒着准备尝试着去驱逐夺舍者的灵力,顾长华积攒了许多年,但在那时候,他忽然觉得并没有什么所谓,与其做回那个被夺舍者弄得一塌糊涂的同衡宗师祖,他倒是宁愿一直作为青年的长剑。
哪怕那个人至死都不知道,他原本该有的真正的师尊在他随身的长剑里。
他最后挥出的剑意,直直斩向那个卑劣的夺舍者,顾长华知晓自己无法杀了那个人,但又有
什么所谓,他的道在心里,也在他的剑意中。
杀该杀的人,并不违背他所坚持的道。
——
原本以为自己将所有灵力挥出,又在大战中折断,顾长华这个人该是彻底消散。
却不想再睁眼,是在一处千年后被人塑造起的梦魇里。
那个战死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似乎也惊讶于他的存在,顾长华眼睛不和夺舍者一样瞎,他看得出来,林长风的那位长姐已经成为了魇,但,是谁有这般大的本事,将被诛杀的仙门叛徒变成魇。
普天之下,好像只有他,以及那个有了他修为的夺舍者。
“顾长华,怎么到了我的梦魇里,你还是不能放过他!”
女子毫不掩饰杀意,但却忌惮着。
忌惮什么?
她的梦魇可以还原出一些人的存在,但那有一个前提,她必须要找到那些人的尸骨,但林长风灰飞烟灭,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把折断的长剑,她确实在断剑中搜寻到了自己弟弟的气息,却也唤醒了沉眠的顾长华。
眼下,寄存于长剑中的顾长华和林长风算得上一句,同生同死。
“我是顾长华,可外面那个不是。”
他只能告知那个女子前因后果。
“早在你们被带回同衡宗之前,我就已经遭人暗算夺舍,自然,亏欠你们良多,待到将他与我分离后,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顾长华很平静,他在第三个视角看得分明,被折磨的最深和痛苦的,还是这对姐弟。
“可我也要告知你一件事。”
他看着那个女子。
“我不知夺舍我的人将你变成魇想要做什么,可如若他真的进入了这个梦魇,那么不同于在外面,在你编织的梦魇里,我能对付那个人。”
“顾长华,只有顾长华能够与之抗衡。”
第17章 不被爱的反派
真正的顾长华,如今的常华,看着还未想起那些磨难的青年试探的猜测,哪怕是木头机关做出的躯壳,也能让人察觉出一丝欣慰,但可惜这欣慰没保持太久,林长风那思索的大脑再一次停止转动。
比木头人还像一个木头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闻所未闻,难怪你们是修仙者,我是个普通凡人。”
只能猜测到这一步,林长风脑内觉得昏沉,索性先放下,在边上自言自语着放空思绪。
看着青年并未细想下去,常华就要再抓起笔去继续写下去,却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扣住,他僵硬的扭头,半束着墨发的青年却在烛火边看着他,不让他去去那只还在纸上渗出墨汁的狼毫,林长风看了他一会,只是说:
“你就算全都写下来,我也至多信你七分。”
这还都是看在他长姐的面子上才有的,否则,大约是一半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