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管不了那么多,在所有弟子面前使用了百年前师尊还未仙逝时,教予他用来保命万不得已之下绝不能使用的术法,只见场中气息撕裂,凭空划出一道裂缝,厉城扬朝着闻修决抬了抬下巴:“快走!带小缘去找你孟师叔!”
闻修决来不及道谢,他快步走入那道裂缝,须臾之间,一明一暗时空交转,再踩到平地上时,已然是到了药堂之中,孟长乐正挽起袖子在数十本竹简中翻找,听见脚步声,她回头讶异地看了一眼:“这么快……小缘!”
青年已经完全闭上了双眸,比起那日伤重,更加无法预测,他的身体向来都不大好,只是幼时娇养着,才慢慢稳定了一些,简单地修个剑,练一个仙法倒是无可厚非,可不知从何时起,沈缘不仅仅是身体羸弱下去,就连气息也乱了个彻底。
孟长乐摸着他的脉搏,越摸越是心惊胆战,心里有一张鼓不停地咚咚咚地乱敲,指尖脉象微不可查,原本稀薄却应当肆意涌动的灵力四处留置,在他的筋脉中断成无数小节。
闻修决半蹲在一旁,忍不住问道:“师兄怎样?可是害了旧疾?”
孟长乐是公认的脾气好,可面对闻修决,她很难有张好脸色:“你还敢说?若不是小缘拼了命地救你,你焉能有命在这里说风凉话!”
闻修决的睫颤了颤,脑海中交缠着两世记忆,各种各样的碎片已经完全混杂在了一起,沈缘两次救他,得到的确是完全不相同的结果,上一世沈缘修养半月后便如常人一般,一直到他被折断双腿,盗取金丹,沈缘才残忍地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
“若非如此,如何能取得你的信任?”
闻修决流着泪问他:“师兄舍身救我,难道也是假的吗?”
“假的。”
他这一世也依旧这样认为,沈缘是个聪明的人,既然要取得他的信任,有些东西难免少不了,却绝不会以自身为代价,闻修决自重生以来,他一边刻意地铭记仇恨,一边又将那份记忆压在心底,肆意享受师兄还未曾待他如蝼蚁蛇蝎的温暖日子。
可这口血把他吐醒了。
这和上一世不一样……他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呢?
闻修决在不知不觉中跪倒在了地面上,沈缘那张毫无血色苍白病弱的面容,在他新一层的记忆里慢慢成形,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将今生与前世完全分隔开时,脑海中忽然犹如万千根长针扎入,他看见沈缘没有丝毫生机的尸身被他的下属潦草地扔到了大殿上……
白衣染血,膝下寸寸根骨尽数断裂,沈缘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袖口的翻花被利器划碎,毫无清风皎月君子模样可言,他以一种狼狈的姿势,像一个投降的失败者一样,趴在地面上,带着细碎伤口的脸颊只漏出来不逾半张,却依旧能叫人完全认出来。
闻修决目眦欲裂,手中酒杯打翻沾污了华贵衣裳,殿中嬉闹声瞬间停止,所有的下属噤若寒蝉,在看见魔尊冷如冰霜的脸色时,一个个地翻身跪倒,闭口不言。
“师兄?”
魔尊掀倒了面前长桌,各式各样的菜肴洒了一地,他踩着墨染玉石慢慢地走下去,愈来愈近……最终却脚下一软,完全跌到了地面上,心爱却无法触及的师兄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闻修决艰难地伸出手,抓住了沈缘冰冷的手腕,可他只是紧了紧手指,一声声的碎裂声音从他的耳中传入……
他的腕骨,也碎了。
闻修决提着那把剑颤抖着站起来,黑沉沉的眸扫过在场所有人,那日外人只听说魔尊忽然疯了,屠尽了整个修缘殿,上下无一活口,可无人知晓,魔尊拽着一个一个人的领子,身体颤颤巍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泪流满面地质问他们:“谁动的手?!”
“谁准你们伤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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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
少年魔尊状若疯魔,抱着怀里早已经失去了体温的青年人又哭又笑,跌倒了又再度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上了那方高坐,没叫怀里的破碎尸身再受到一点儿伤。
“他,死了。”
闻修决笑着说出这句话,嗓音里夹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在极其癫狂的嘶吼之后,他似乎又重新成为了那个高高在上,一根手指便可叫人灰飞烟灭的少年魔尊,下属摸不清他的态度,只跪伏在地面上,不发一言,肩膀不停地因恐惧而发颤。
“尊座……高兴吗?”说话的人是为闻修决修复了双腿,重塑金丹的一位魔族医者,名叫从归,放在整个修仙界,他的医术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骑绝尘,说一句“活死人肉白骨”绝不过分。
闻修决盯着他垂下的额心,半晌后用宽袖遮住了怀中青年苍白的面容,手指却并不敢触碰到沈缘身体的一寸肌肤,刚才那声骨节碎裂,犹在耳畔,叫人心尖被冰霜刺穿的感觉,并不好受。
“从归,世人都说,你的医术天上地下,无人能敌,可活死人肉白骨……”
魔尊勾起唇角:“我可还没见识过呢。”
从归慢慢抬起头:“尊座的意思是……”
闻修决淡然一笑:“来试试吧,不论成功与否,本座皆不会降罪。”
从归面露难色:“这……尊座恕罪,您怀中这仙君我先前已看过了,他全身的筋脉都断了个干净……说是断也不然,实则是已经碎了……”
“实在是……为难属下了。”
闻修决面色不改,他的手指有些畸形地向外张开,只用一只手腕托着怀中那青年的肩背,可即使是这样小心,他还是能听到那一声声的断裂声音,几乎是就在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当空,沈缘的头一歪,脖颈处的青灰色断裂,露出了血红的皮肉。
他的心沉了沉,表面上却笑着回答了从归方才的问题:“高兴啊,真是高兴坏了!与你开了个玩笑,莫要介意。”
从归那口提着的气并未散开,他犹豫着看向魔尊怀中那几乎遮得严严实实的沈缘:“那这仙君该如何……”
……
“葬。”闻修决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声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以吾身死之礼葬沈仙君。”
“尊座!”
魔尊身死,半族殉之。
几乎是在他踏下高座的那一刻,一道裹着魔气的劲风径直吹向大殿,闻修决抽出那把随身长剑,路经之处随意挥斩,喷洒出的鲜血将他身上的玄衣染得更加邪气,大殿头尾,共十七道剑风袭出,殿中无人生还。
回到这一世,闻修决紧闭着眸,呼吸里充满了焦躁不安,他不敢睁眼去看床榻上的青年,前世的梦,他做过不少,有温馨,也有背叛,可当一身大汗淋漓醒来,他却也只能安慰着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要怕,也不要想。
“不相干人等都出去!”孟长乐为沈缘把过了脉象,又探出一丝真气灌入他的筋脉,游转之后才发觉他的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不停地吞噬他的灵力。
这不对劲,纵然沈缘身体再弱,也从未有过这样诡异的状况,他的灵力到底被吸收到了何处?为什么最关键的那条筋脉会有一股……邪气阻塞?
“闻修决,出去。”孟长乐沉声道:“将你诸位师叔都叫来。”
闻修决一愣,下意识看向沈缘:“……师兄的伤,很严重吗?”
“误会你了,不是你的问题。”孟长乐头疼地拧了拧眉心,道:“你师兄不是因伤而吐血,而是……罢了,你先去叫他们来。”
闻修决点了点头,立刻爬起来折身就要出门,他的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到,只能听从孟长乐的安排,将各位师叔都叫来,方能叫师兄伤病好转。
“无需叫你师尊,此事不要宣扬。”
闻修决顿了顿步子:“是!”
……
……
“小缘!”
大门被“轰”地一下撞开,萧景炎与厉城扬两人先后进来,只一眼便先望见了仰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沈缘,厉城扬刚用了一回禁术,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他快步上前摸了摸沈缘的脉,却没摸出什么独特的东西来。
“长乐,怎么回事?”厉城扬沉声道:“这么着急叫我们来,可是小缘的身体出了什么麻烦?”
孟长乐拧着眉道:“是有些麻烦。”
萧景炎焦躁得几乎想掰开她的嘴,叫孟长乐把所有话都完全吐出来,他俯身看了会儿沈缘惨白无色的面容,深深地蹙起了眉尖:“这又是出什么事故了?小缘的身子一向不好,就没有人看顾着他么?”
厉城扬接过话:“小缘吐血时,我在旁边。”
“事发有些突然,他只生了一回气,便吐血晕倒了,没来得及好好探查究竟是何缘故,我一时情急用了撕裂空间的禁术,将小缘送了过来。”
“生了回气?”萧景炎有些疑惑:“小缘的性子我是知晓的,谁能叫他生了气?”
厉城扬指了指门口的闻修决。
萧景炎沉下脸色:“又是你!”
“你真是恨不得叫你师兄日日吐血才好!上次为了救你,他受了多大的罪,你倒是有你师尊爱护着,反倒在小缘的面前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来!叫他生气吐了血。”
闻修决蓦然一惊:“……我没有……”
“不关他的事,”孟长乐解释道:“是别的缘故,问题很严重,故而我才叫师兄们都来,这事不能告诉大师兄,得好好商酌才行。”
厉城扬点了点头:“你说。”
不论需要什么天材地宝,他都得为小缘寻来才行,就这么一个师侄,想放在心尖儿上疼爱,无奈他总是多病缠身,偏偏又懂事得很,若不是孟长乐细心一点,恐怕他半夜害了病也不肯告知旁人的。
萧景炎厉声斥道:“叫他出去!”
小缘这个样子躺在这里,即使孟长乐说这与闻修决没有什么关系,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迁怒这个人。
闻修决咬了咬牙,翻身跪在了地上,他抬起手指,道:“此事弟子绝不会告知旁人,师兄受伤是我的错,若是有什么需要,弟子定当竭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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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
再度病倒的沈缘昏迷了整整七天方才能再次睁开眼睛,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没有做任何梦,脑海中空荡荡一片,意识有些模糊,青年隐约之中只察觉到了些许浓郁不散的雾气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然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口处重力击打,他蓦然地吐出了一口淤血。
“呼……”沈缘的胸口连带着小腹间钝痛无比,他呼出一口郁气缓了缓,看向身旁那个抱剑垂着头,脊背却坐正了,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少年,有细碎的光落在沈缘的手指缝间,他无力地缩了缩手,想叫一叫闻修决,嗓子里却像是含了铅块,哑不能作声。
作为人魔交合生下的孩子,闻修决的确算是有一副好颜色,可正道宗门崇圣崇尊,因此他的相貌在仙门时并不算凸显,白色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有些许突兀,似乎那把良剑,也沾染了他半身邪魔之气。
“……修决。”
沈缘蹙着眉间轻唤出声,音调却不及屋外风声大,那两个细小的字眼散在气息里,他暗叹一口气,正欲要再提起一阵力气来时,闻修决却忽然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迅速地回过了头,他的眸中,有惊喜,有讶异,还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恐惧。
“师兄……师兄!”闻修决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甚至来不及低头弯腰去捡一捡,两只脚已经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选择,他来到青年床边,瞳孔中似乎有泪意:“你……你醒了?”
“我去叫师叔来!”他转身就要出去,步履间有些凌乱,发丝也随着他躁动的心绪一齐飞扬起来,错乱交杂在一起。
“站住。”沈缘气若游丝的声音将他的脚钉在原地:“我已然醒了,便不用再麻烦师叔们,只需养几天便好。”
闻修决站在原地没有回话,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一层薄薄的纱屏,落在了青年那张惨白无色的脸上。
他的师兄,一直都很好看,从上一世到这一世,闻修决的生命中遇见过很多人,可在他的心里,沈缘依然是那个最叫人崇敬的漂亮仙君,这个事实不会因任何东西而改变。
这种说法有迹可循,沈缘病卧在床多次,脸色已经化作了无法抹去的苍白,从颊间看不见一丝红润之气,嘴唇处有些许干裂,一身病骨摇摇欲坠,可纵然他就这么病殃殃地躺在床上,连好好地说一句话都不能易成,可沈缘却依旧如苍山雪覆,眉眼清冽若泉水,就连那肩颈间瘦得有些凸出来的骨头,都仿佛是林间屹立翠竹。
“师兄。”闻修决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可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沈缘的眸望向他,那些还没涌到喉咙间的那阵勇气瞬间就消散了个干净。
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故作自然,僵硬笑着去给沈缘倒了杯茶,用灵力加热到适口的温度,然后俯身一手撑起青年脊背,将白瓷茶杯递到他的唇边:“师兄,喝点水吧。”
沈缘轻轻点了点头,他分好几次饮下那口热茶,每次呼吸都仿佛胸口连及小腹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没几个动作间,已经是疼得冷汗直冒,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从他的筋脉间慢慢传输着温暖灵力。
“师兄,”闻修决低头看着他:“我保护你。”
沈缘不解其意,只能笑了笑随口回道:“你啊,保护好自己就行了,我的身子我是知道的,能好好地寿终正寝就满足了,到那时,你记得……”来看看我。
沈缘剩下几个字被一阵哽咽压在了胸腔里,闻修决的手颤抖得厉害,他似乎已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眼下有淡淡的乌青,那个曾经尚还算意气风发仙资卓绝的天才少年,此刻却满身沉沉郁气,未长成的松柏被厚雪压垮,还没学会成为师兄模样的人,已然被刀锋磨损。
“怎么了……?”沈缘皱了皱眉,想抬起手来从胸口拿块帕子出来给他擦擦那不知到底是汗还是泪水的东西,却陡然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身中衣,他洗好的帕子都在小方桌上搁着呢。
隔空取物,一个极其简单几乎耗费不了太多灵力的小法术。
沈缘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的指尖,刹那间愕然失色,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良久之后,青年听到自己开口的声音:“修决……我的灵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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