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女人立刻就回应了她的话,顿了一下,“你不打也可以,真得不要紧。”
之前安柠跟阮可儿比赛时摔得头破血流的脸在脑海中闪现,女人攥紧了手中的运动水壶,第二局末尾的时候,安柠已经接近体力透支的边缘,每一次扑救接球都让她呼吸停滞。
她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拉着女孩的手求她不要打了。
她知道安柠不会同意。
果然,女孩摇了摇头,温柔而坚定的望着她,“我已经长大了,木老师,我是个比赛选手,不能临阵脱逃的。”
她只能看着安柠的背影又一次离开。
这或许也是一种惩罚吧,木颜想。
在她疏远安柠的过程中,女孩曾经多少次这样看着她的背影呢。
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第三局的开始哨声吹响,这一次不再是旗鼓相当,而是辛慈单方面的碾压了安柠。
安柠也确定了第二局的辛慈只是在试探自己,因为这一次,辛慈依旧是进攻她的右场,攻击力度却比第二局强悍了不只一个等级。
对方没有给她一丝反抗的机会,用最快的速度终结了比赛。
第三场比分21比5,辛慈胜。
在终局哨声吹响的时候,安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而辛慈没有理会让自己在比赛结果上签名的裁判,绕过球网走到安柠身边,伸出手,“你没事吧。”
安柠笑着摇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借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是我输了,你确实比我强。”
辛慈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在否认她的话,“我想着早点打完,你也能早点休息。”
安柠笑,“你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啊。”
两人一起在比赛结果上签了名,围观的选手们都鼓起掌来,她们也是真服气了,别看安柠输了,让她们任何一个人去跟安柠打,也是落败的结果。
安柠借着辛慈的肩膀支撑着身体,对跑过来的木颜笑,“对不起啊木老师,确实打不过。”
女人只是板着脸把她从辛慈手里接了过来,让她撑着自己,安柠瑟缩了一下,“我身上都是汗……”
被女人泛着泪光的眼睛瞪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洛羽也没再提赌局的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辛慈的脑袋,“好啊,说让你认真打你还真玩命啊?”
辛慈揉了揉被敲的地方,又恢复了那副轻佻的模样,“这不怕你真让我一个人睡吗?”
四人在场边休息了好一会,才起身往餐厅走。
此时还不到午饭时间,大部分选手还在训练厅比赛,餐厅空空荡荡。
“宁宁,你之前是受过什么严重的伤吗?”等在角落里的空桌坐定,辛慈扫视了一眼四周,低声对安柠说。
很明显之前在训练厅她担心安柠的弱点被人听了去,才挑这个时候说。
她的声音虽轻,在座的四个人却全听见了,洛羽眉毛一挑,木颜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攥紧,抬头死死的盯着辛慈。
比较平静的倒是被问的安柠,女孩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是的,我高一的时候遇到过一场事故,一个展览馆塌方,当时半边身子都被碎石压住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好,”明明说着那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女孩的语气却很平淡,“不过医生说恢复的效果很好,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概人的脑子会自动屏蔽痛苦的回忆,安柠现在是真记不清治疗期间的细节了,连自己为什么要去展览馆都记不清了。
记不清……
她顿了一下,猛地抬头望向木颜,却见女人总是倦怠的眼睛瞪大,黑色的瞳孔扩散,像一对已经失去焦距的石头一样望着桌子,手颤抖着攥紧了叉子的头,精锐的叉子尖刺穿了细嫩的手掌,殷红的血液正顺着指缝渗出来,她却像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似的。
“木老师!”安柠一声惊叫,伸手去掰她的手,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紧攥的拳头掰开。
看着女人白嫩掌心那还在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安柠泪一下涌出来,立刻就要拉着木颜去包扎。
可女人就像长在椅子上了一样,安柠原本就体力透支,这么一拉不仅没把她拉起来,自己还被坠的坐了回去。
而她的动作终于惊动了木颜,对方像个生锈的人偶一样抬起头,双眼通红的望着辛慈,声音沙哑,“她的伤怎么了?”
辛慈也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刚想劝她先去包扎,腿却被对面的洛羽踹了一脚。
她茫然地望过去,却见洛羽神色肃然,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呃,”辛慈最后还是相信了洛羽的判断,毕竟对方比自己更了解木颜,“我跟宁宁比赛的时候注意到,她右半边身体比左半边身体要虚弱一点,平常看不出来,只有在极端的比赛情况下才会显露。”
拿着纸巾去按木颜伤口的安柠动作一滞,愣愣地望向辛慈。
辛慈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在L国比赛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对手,她是个不错的人,所以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她,她说自己小时候曾经从屋顶上摔下来,胳膊断成了好几截,可能跟那件事有关系。我陪着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医生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大脑可能会欺骗你,但身体不会。简而言之,虽然她认为那件事对她没有影响了,身体却还残留着那时候的痛苦记忆,日常生活中还好,一旦涉及高强度训练,身体就会刻意减低对手臂的压力,久而久之,受伤的那条手臂就会比其他部位更虚弱。”
她苦笑着望向安柠:“医生当时说那是极端个例,没想到我一个人就碰见两个,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木颜被安柠掰开的手再次攥紧,安柠赶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牵动伤口,比起自己的职业生涯,她更担心木颜,轻轻唤着女人的名字安慰道,“木老师,木老师,没事的……”
可木颜对她的呼唤全无反应,女人只是盯着辛慈,泪水已经涌出眼眶,被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衬,跟血泪一般,她的嘴唇颤抖着张合,声音嘶哑难听,“然后呢,会有什么影响?”
辛慈垂下眼睛看着餐盘,像是不忍说出下面的话,片刻后她闭上眼睛,不去看在座众人的表情继续道,“医生说,心理问题可以找心理医生调解,但身体是个复杂的整体,想要修正身体记忆非常困难,那个选手最后也没有成功,她已经不打比赛了,因为只要遇上强一点的对手,对方就能看出这个破绽,再做职业选手也没有前途。”
她话音落下,餐桌上再没有人说话。
自己,到此为止了?
安柠的心因为这个结论沉下去,但她没有过多的难过,因为有人比她更痛苦。
木颜那只没被她按住的手狠狠地插进乌黑柔顺的头发里,用力揪扯着,安柠只是看着就觉得头皮剧痛。
“木老师!木老师!”她站起身想把女人的另一只手从头发上拽开,却又担心扯痛了对方,一时间左右为难,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就在此时,旁边的洛羽伸手,一巴掌打在了木颜的脸上,不轻不重,清脆作响。
木颜身子一震,下意识松开手,安柠连忙把她另外一只手也握住。
脸上带着一道巴掌印的女人愣愣地看向打了自己的人,洛羽叹了口气,指指安柠,“等你清醒了还我也可以,你家小狗都急哭了,有没有同情心啊?”
被她这么一说,女人像是又被人打了一下似的转头看向已经哭成泪人的安柠,失焦的双眼微微颤动,恢复了清明。
注意到女人一直想攥紧的手终于卸了力道,安柠赶忙让洛羽帮忙看着木颜,自己去找食堂的工作人员要包扎伤口的药。
洛羽微微垂下眼,面无表情的对面不知所措的辛慈说,“看什么,去拿餐盒打包一点能顶饥的东西,糕点什么的,她们这会肯定没心情吃饭了。”
帮木颜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女人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任由安柠摆弄着,就连药水倒在伤口上都没有一点反应。
她越是这样,安柠越是担心,心中一直一来解不开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她却没有时间去理清思路,她连涌出的眼泪都没法停止。
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安柠狠狠的用手肘把快要落下来的眼泪擦掉,免得那些眼泪落到木颜的伤口上。
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口,洛羽跟辛慈提着打包好的糕点送两人回去。
“你先跟洛羽她们回去,让我一个人静静……”到了东五楼楼下,木颜突然转身拦住了想要跟着一起进去的安柠,女人的神色语气已经与平常无异,如果不是通红的双眼,安柠几乎要以为刚才疯狂的木颜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那怎么行?”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就冲木颜刚才那个状态,她现在怎么也不可能放心让女人一个人呆着。
“我说,能不能,”女人的声音一开始还是平静的,越往后哭腔就像压不住似的冒出来,“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求你了。”
女人站在楼栋打出的阴影下,瘦削的身体颤抖着,像是马上就要因为某种穿心彻骨的剧痛而坍缩下去,午后明媚的阳光也不能温暖她分毫。
她马上就要哭了,她马上就要碎掉了。
安柠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木颜,就像个已经布满裂痕的瓷娃娃,仿佛她再说一句话,都会把女人碰碎。
她僵在原地,看着女人转身快步离开。
就像要逃离这个世界一样。
伸出的手跟喉咙里的呼唤一起卡在一半,刺得人痛不欲生。
她的心好像也要跟着木颜一起碎掉了。
辛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弃犬一样的安柠,怀疑的望向洛羽。
这也太吓人了。
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她就不听洛羽的话了。
四个人之中只有洛羽现在还保持着真正的冷静,女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只是拍拍安柠的肩膀,温柔道:“现在先听你木老师的吧,相信我,她不会有事的,你也冷静一下。”
安柠跟具行尸走肉一样被辛慈拽着回了房间,还是辛慈把她按在座位上她才知道坐。
辛慈给安柠倒了杯热水,喂她喝了一点。
温热的液体涌进喉咙,安柠浑身一颤,还没说话,眼泪先落了下来。
“哎,别,别哭啊,没事了。”辛慈结结巴巴地安慰着她,转头对洛羽怒道,“这算什么事啊?一个疯一个傻,你非让我说干嘛?”
洛羽望着窗外的晴空,神色有些冷,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你不会觉得你开了那个头说不完木颜会放你走吧?你是没见过她真疯的时候,而且,”她眼睛微眯,语气有些沉郁的说,“有些事就像扎在身体里的匕首,不是你不说它就不存在的,拔出来固然要溅一脸血,不拔的话,它就永远插在那。”
辛慈抖了一下,“那还不算疯啊?”
而安柠此时也终于像是有了知觉般地站起身,因为体力透支的原因还摔了一跤,没等辛慈去扶她,女孩就像个疯子一样从地上蹿了起来,冲到洛羽身边,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几乎是嘶吼着说,“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她受够了,受够了这种让木颜一个人遭受折磨的日子,也受够了自己的懦弱。
就算过去会毁掉一切,她也要跟木颜一起。
那是她们的记忆。
女孩在失控状态下的力道极大,几乎要把洛羽的手臂捏断似的。
“安柠,你先放开!”辛慈冲上来掰开了安柠的手,洛羽白花花的手臂上可怕的淤青迅速浮出来。
看着那片淤青,安柠抖了一下,神智回来了一点,颤抖着嘴唇说,“对不起,对不起,我……”
“没关系,”洛羽却像受伤的不是自己一样温柔地安抚道,“你先坐下缓一缓,我告诉你。”
安柠被辛慈扶着又坐回凳子上,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洛羽。
女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眼睛依然望着外面的蓝天,缓缓开口道,“我跟木颜认识的时候,她比现在木讷的多,就跟被抽了魂的人一样,整天枯坐在画室里,却画不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因为她的手有很严重的伤,据说是因为之前太频繁的画画导致的。”
木老师的手受过伤?
安柠咬着唇,攥紧了颤抖的手,有气无力道,“您继续说。”
“对一个画师而言手受了伤无疑是致命的,她整天把自己闷在画室里,饭也不怎么吃,我怕她哪天把自己饿死了,就常去看她,她还拿颜料丢我,真是够没良心的,”洛羽怀念的笑了笑,继续说,“后来她的手慢慢恢复了,人也稍微活泼了一点,只是不喜欢跟人说话,直到大四那年,”她顿了一下,垂下眼睛,浅色的眼瞳眼波颤动,“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夏天的雨夜,其他两个舍友都出去了,我那天倒是恰好在宿舍,她浑身湿透,身上还沾着大片的血,披头散发,跟个连环杀人犯一样撞进宿舍里。”
安柠脑子自动构筑出那个画面,原本就痛的心脏像被人死死攥住,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洛羽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确定她是否还有勇气听下去,直到女孩艰难地点了点头,她才继续道:“我知道她疯,但还从没见过她疯成那个样子,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像没听见一样,抓着一包画画的工具就冲出去了。我怕她出事赶紧跟了过去,结果她就像听不见我的喊声一样一路跑到画室,从里面锁上了门。”
安柠听到锁字的时候,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把带血的美工刀,泪水模糊了眼眶,她却倔强的盯着女人,要她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想叫保安把门打开的,但又怕刺激她,就通过门上的小孔往里看,看见她只是坐在画布前飞快地画着什么,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就在门外守着,等她再开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洛羽看向窗外的蓝天,“天就像今天这样蓝,她跟个女鬼一样飘出来,依然不听我说话,我往画室里望了一眼,上面是一幅血红的画。”
安柠呆呆地看着辛慈掏出手机,递到她面前,“《野火》应该不是第一幅她以你为题材的画,这幅《残骸》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