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借力稳住踉跄的身体,眼眸轻抬,于一片模糊的视野中望向来人。
紫色虎首官服,是禁军大统领,韩擒。
“多谢统领。”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韩擒一贯冷硬的语气夹杂愧疚,四目相对,那双因为生病而蒙了雾似的桃花眼轻轻低垂。
见唐青回避自己,他心口微堵,无形中似有东西往他的心脏牵扯颤动。
掌心所触,如软玉般的手传递着不正常的热度。
韩擒放缓语气:“你病了。”
瞥见唐青一袭单薄小衣,漆黑的乌发松松落下,覆着那身比雪色洁白的肌肤,韩擒目光克制地移开,道:“等我片刻。”
不久,韩擒臂弯里多了件灰色大氅。
看守的牢卫打开房门,垂着脑袋一声不吭退了下去。
韩擒替唐青裹上大氅:“我遣人找了医官过来,你先休息片刻。”
唐青垂着双眸:“统领就不怕被皇上降罪?”
韩擒沉默。
他十年前便追随皇上,势要效忠一辈子。
乔装潜进梁王府接近唐青时,亦不曾动摇过此份念头。
可每每回想那日唐青被抓的情形,午夜梦回,总能梦到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温和潋滟,在每一个深夜,在黑暗中,犹如生长的藤蔓缠上他。
韩擒忘不了。
他低声道:“来天牢巡视的权利还是有的。”
唐青暗道:借巡牢房为由,私下来看皇上的俘虏。
他掩下的眸光闪了闪。
唐青心思细腻,和这位禁军统领虽然只在宫里见过两面,却从两次短暂的接触中隐约捕捉到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哑声问:“统领,草民斗胆,敢问梁王府被关押的众人情况如何,是否会受此事牵连?”
又道:“梁王府对朝廷绝无二心,当初也是受南郡郡守蒙在鼓里,才赴了那场酒宴。大统领既然潜进梁王府,想必已将府内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一双眼睛毫无避讳地直视对方,因烧热的缘故,眼眸波光涌动,犹如汨汨温水一般淌入韩擒眼中。
韩擒:“……”
他下意识紧了紧嗓子,道:“与叛军有关的人已全部交由廷尉府审问,流程还需些时日,届时自会依照当朝律法处置。”
韩擒的话听起来含糊,可唐青已经明白其中意思。等廷尉府审完,被抓的这群人,该罚的罚,该放的放。
沉默中,牢卫领着一名小医童过来。
韩擒虽为帝王重要的心腹,有权柄在手,可私下接触唐青到底说不过去,不能做得太过。
宫内的老医官目标太大,只能遣人叫来一名侍弄药草、通晓些药理的小医童过来给唐青查看身子。
小医童素日里胆子本就不大,在统领的注视下小心翼翼替囚犯诊了脉象。
须臾后,医童鼓起胆量,道:“回禀统领大人,这位……这位公子只是受了些风寒,不必担心。”
韩擒注视拢在灰色大氅里的人:“身子可还有其他不适。”
唐青摇头。
韩擒看向小医童:“你且仔细开副药方,今日之事,莫要告诉旁人,”
小医童连连点头:“小的明白。”
很快有狱卒送来干净的被褥,韩擒同牢卫打了招呼,交待他们看好唐青,若有异常,立刻通报。
等牢房安静以后,韩擒也该离开了,他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免得引人生疑。
韩擒回头望着躺在被褥里的唐青,收起萦绕在内心那股陌生的情绪,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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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内昏昏暗暗,并不利于病情恢复。
唐青服用过小医童送的药丸,裹在被褥里的身子汗津津的。当下闭目休息,全身忽冷忽热,垂下的睫毛挂着细小晶莹的汗珠。
期间他惊醒数次,心口传来如针刺般轻微的痛楚,尚且还能忍忍。
不知过了多久,唐青想起身喝点水,奈何四肢无力,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唐他放弃地躺回被褥里,头脑涨热,思绪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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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已过,颐心殿内掌着明亮的紫檀六角镂雕宫灯。
李显义望着龙椅上着玄色九龙金纹常服的天子,接过宫人手里的托盘,默默走到御案旁边,将已经冷掉的顾渚紫茶进行添换。
这两日朝上诛斩郭常的呼声倒是不高了,毕竟折子一本一本呈上御前,皇上却没即刻表态已是回应,可仍有几名年纪大的武官固执进谏。
萧隽将奏本置于手边,淡道:“这群老头骨头倒是越发硬,解决灾患的事宜倒不见他们上奏本如此勤快。”
连不涉朝政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思,这帮臣子却倚老卖老。
耳边似又浮起一道清泠如玉的嗓音,只半息,便想起那人潋滟温和的眉眼,靠近了,能嗅到对方身上温暖恬淡的气息。
在天牢待了一整日,可知罪了?
萧隽问:“唐青如何了。”
李显义忙回:“在牢里关着呢。”
萧隽:“没去看过?”
李显义讪讪,暗想自己竟有疏漏的时候。
那平民毕竟敢对皇上动手,原以为至少关个十天半月的晾着,这才一日……
李显义道:“奴才立刻差人去问。”
半刻钟过,李显义匆忙赶回:“陛下,唐青在牢里病了,烧得迷糊呢。”
萧隽:“……”
想起那人总是透露出几分憔悴的面容,他揉了揉眉心:“把人放了,带回来。”
李显义一愣,连忙亲自去办。
第12章
唐青在一阵乏力中幽幽转醒,眼前是云烟碧色纱帐,案几上的莲花香炉静静燃着凝神静气的药木。
他清了清嗓子,从水墨青竹屏风绕过来的兰香见他有了动作,连忙放下托盘,伸手扶他。
“先生,您总算醒了。”
唐青艰难倾身,接过兰香递来的瓷盏,抿几口温茶,润过嗓子,犹含几分沙哑地开口:“我睡了几日?”
兰香道:“昨日早,常侍亲自送先生回来的。”
唐青透过窗幔眺望殿外的天色,云层泛出蒙蒙的亮,昏迷的时间还不算很久。
兰香轻声:“先生先将药喝了,身子要紧。”
药汤温热,适合入口。他微蹙双眉,默不作声地喝净,强忍那阵在喉咙里蔓延的苦涩。
兰香收拾好药碗,转头望着榻上的身影,欲言又止。
唐青见她面有迟疑之色,虽病容憔悴,仍保持一份温和,哑声问:“可是有话想与我说。”
兰香轻轻点头,几经思索,旋即双膝对着唐青下跪,额头贴在毡毯上。
唐青诧异,抬起软乏的胳膊欲扶起她。
“兰香,这是为何?快起身,抬起头来说话,莫要跪着。”
兰香抬头,人却没有起身。
小姑娘眼里盈着两汪清泪,哽咽道:“承先生的恩情,兰香才有机会留在宫里伺候,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兰香出身卑微,少时就被流落在各处遭人买卖,辗转几次,早就尝遍世间人情冷暖的滋味,方知活着不容易。人的性命呐,比草根还不如,可草只要有着根尚且顽强求生,可人呢……先生,活着才有机会。”
她吞着哽咽:“先生,兰香感激您,此生都想您好好地活着,想跟在先生身边伺候一辈子。皇上……待您不同,兰香求您万事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的身子着想,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兰香磕了几个头:“求您了,求您了。”
唐青握上兰香胳膊的手指微微攥紧:“起来说话。”
他深深平缓气息,见状,兰香忙将他扶回榻上坐好。
“先生,我立刻差人去找医官来。”
唐青摇头,待呼吸平缓后,才开口:“无甚大碍。”
心知自己被打入天牢的消息让对方担惊受怕,他徐徐一叹,说道:“下次莫要这样了,你方才所言,却有道理,我在牢里其实已经仔细想过。”
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他何尝没想过?
兰香喜极而泣:“先生当真……”
唐青无奈一笑:“放心吧,我心里自当有数。”
望着兰香仍悬挂泪水的眼睫,他左右张望,怜惜道:“找块帕子,把泪水擦擦,不然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兰香脸微红,轻声辩解:“先生那么好,就跟九天上下来的神仙一样,才不会欺负兰香。”
唐青微微摇头:“我可做不了什么神仙。”
神仙活得逍遥自在,他既无法救人,更是寸步难行,自身难保,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哪个神仙会像他这般落魄狼狈。
自来到邺朝,除了在梁王府走动以外,唐青总是孤身一人。
兰香嘴上虽然说是承了恩情跟在他身边伺候,但受过现代教育的唐青并未将这年仅十几岁,且体贴懂事的小姑娘当成奴婢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