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来得及时, 正好赶在唐青睁眼不久。
他已有几分清醒,配合地给大夫把脉,如实叙说身上的症状。
唐青受了惊吓,因为休息和饮食不好,心脉虚弱,身子乏力,需好好静养温补一些日子。
送走大夫,管事很快送来后厨熬好的滋补粥食,用凉水镇过,还温着,适合入口。
韩擒屏退管事,拿起羹匙舀粥,先试温度,方才送到唐青唇边。
“慢慢喝,你太虚弱了,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青年一副破碎脆弱的模样,叫人不忍再看,多一眼,都会被刀子搅着心脏。
韩擒维持手中的瓷碗平稳,语气稳沉,神情似与往日无甚两样。唯有靠近他,从眼底窥出少许的情绪,才知道这人状态也是不好的。
唐青就着韩擒喂食的姿势喝了几口粥,等手腕恢复一些力气,便自己接过羹匙。
方才在宫里看不真切,此时灯火通亮,打量韩擒,方知对方的确是从战场上直接赶回来的,盔甲有不少风干的血渍,手背后还有几处擦伤和冻伤。
碗里的粥变得没滋没味的,可面对韩擒的关怀,唐青努力多喝了几口粥食,嗓子得到滋润,恢复几成清亮。
他轻声问:“可是受伤了,盔甲上有血。”
韩擒惊觉自己浑此刻仍身脏污,开口解释:“上面的血是别人的,有几处皮外伤,稍做处理就不碍事。”
说着,皱眉嗅了一下,吩咐管事送一身干净衣服给唐青换上,而后独自去洗漱清理,整弄干净后即刻返回房内。
寝帐半落,唐青在里头把衣物换了。
韩擒刚进屋,脚步止顿,隔着一层帐帘窥见那抹人影,忙侧了身。
等帐内动静停下,方才回头。
唐青把换下来衣物放在椅子上,望着背身回避的男人,不禁莞尔。
他重新躺回榻间,眉眼虽然带有疲倦,却不似方才那般惊惧,多些安然。
他睡在韩擒的寝室,床褥都是对方身上惯有的气息,像在阳光底下暴晒过的木头味道,干燥而质朴。
案几放着大夫留的药膏,韩擒拿起,瞥见唐青的面容如素日里一样恬静美好,嘴唇却泛出细微的血丝,不由心痛。
唐青穿着宽松,莫说嘴唇和脖颈,甚至底下都可见被摩/挲或揉/捏出来的痕迹,时间稍微一长,色泽便深了起来。
韩擒坐下,哑声道:“我替你上药。”
看清楚印在雪白肌肤上的痕迹,不问过程,更不问结果,韩擒掩低眉目,搓着药的指腹轻轻抹触在唐青破损的下唇,见人颤了颤,一顿,已是痛如刀割。
唐青垂眸:“不若唤个婢女过来上药。”
韩擒摇头,话哽在喉头,轻轻揭开衣襟,目不转睛地凝视脖颈附近的青痕,继续涂抹药膏。
腰腹之下,更遍布着几道明显桎梏出来的掌迹,搓得重了,药浸抹上去时,唐青浑身止不住颤动,生生忍下。
他趴在枕边,过了腰背,轻声道:“下边还有……”
殊不知韩擒双目已经赤红,眼中含泪,起初还有些嫉妒,可看着越来越狼狈,仿佛碎裂的人,痛楚如潮水,淹得他喉头发苦发涩,几次扣药的手指始终发抖。
涂药的地方来到腿边,唐青想着内侧太过敏/感,打算自己动手。
他侧首抬眸,望着满面扭曲呆愕无言的人,伸手握住对方的虎口。
韩擒呼吸紧促,唐青坐起身,道:“我、我没事,你别这样。”
韩擒僵硬地转了转眼珠,里面一片漆黑,充满自责。
“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唐青摇头,使劲打开韩擒的手掌,果然如他所料,掌心里已经掐出血珠。
方才他在潇湘殿里听到韩擒高声觐见时,听那固执坚定的口吻,心里泛酸。
就在此刻,心境也似那会儿一样,抓着渗血的掌心,哑道:“韩擒,我冷。”
屋内已置了炭盆,他浑身仍在颤抖。
闻声,韩擒连忙展开被褥将他完完全全笼在里头,臂膀环着人,想抱紧些,顾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怕弄疼他,手僵在那,显得笨拙无措。
唐青蜷在被褥里成了一团,青丝散乱,抱着他的两只手抬起一只,慢慢顺着落发,替他拨至耳后。
唐青眉眼带笑,旋即一顿,问:“若我的身子已经……成为皇上的,你可会嫌弃?”
“不。”韩擒手臂重了几道,急忙道,“为何嫌弃?”
剑眉痛苦地蹙紧,几乎咬牙,低哑道:“我只恨自己,恨我不能马上护你,怜惜你遭受的伤害。我有什么立场来嫌你,该厌弃自己才是!”
韩擒抬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一掌。
唐青忙抓住他,适才还含着笑的眼睛立刻红了。
“韩擒,你……莫要这般……”
他知这人的难处。
韩擒出身名门,自幼所受教育端方正统,幼年时家中曾遭受两次冤情被流放,后得萧隽信赖,好不容易平反,建功立业,直上青云。
他信奉君王,是天下之主的追随者。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只有听信臣服,臣对上,有太多的不能为,不能想,不能做。
韩擒除了欺骗他的那一次,从始至终,替他做了一件又一件事。
直至今夜,从乌里郡赶回的他当着皇帝的面,在众多侍卫包围的情况下,把他带出皇宫。
此一举,若萧隽铁面无情,可能会要了韩擒的命,更会牵连韩家受罪。
唐青对自己的情况到不担心,左右都得罪到那种程度,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自己死,可韩擒背后关系着数人性命,叫他不由担心。
他牵起对方的手:“此刻回宫认错,还来得及吗?”
韩擒摇头,扶着他躺下。
“暂且安心歇息,旁的事交给我处理。”
又道:“皇上行事虽有几分独断,但未曾迫害无辜忠良,那些死在皇上手里的人,多是罪有应得。”
旋即低叹:“圣上知我心,理应不会严惩韩家,届时做错的事,便由我独自承担。”
烛火晃映,晃得唐青一颗心酸涩欣喜。
他欲言又止,韩擒先落帐帘,而后俯身,在他嘴边极轻地吻了吻。
唐青闭起眼睫,双唇微抿,启开,和韩擒交换了一个轻柔的啄吻。
半晌过去,韩擒重新坐回椅中,一只手掌放入被褥内,与唐青的手交扣相握。
“睡吧,我守着你。”
深沉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他的嘴角,唐青半昏半醒的,仿佛过了很久,在梦里听到对方问:“可还疼?”
唐青一下子闪着睫毛睁开双眸,眼前晕着光,唯剩那双黑沉的眼睛专注看着他。
似有点难以启齿,但他终归还是选择轻声回应。
“休息几日就好,不疼,因为……对方没有进去……”
握着手的那只大掌紧了紧力道,而后意识到失控,这才松开,沿着他的手指缓慢触摸,确定没把此般修细的手指捏坏了。
唐青弯弯唇角,还想再和韩擒闲聊几句,奈何夜色太深,连日无眠的他再难抵抗倦意,落入昏暗安稳的梦里。
**
韩府一早就静悄悄的,却十分热闹。
管事照统领的叮嘱,吩咐后厨随时准备味道适中,营养清淡的膳食,又连忙去了趟织衣阁,命裁缝尽快修裁几身样式素雅的衣物。
唐青觉至晌午,窗前的帘子敞开少许,透入灰蒙蒙的冬日天光。
他撑起酸痛的身子,腰肢昨日被萧隽掐抱得实在太疼,重新倒入床榻间。
很快,又叫另一只手扶起。
韩擒放下托盘,把他半揽入怀。
唐青唇角勉强牵起弧度:“睡太久了,浑浑噩噩的。”
韩擒抱他到铜盆前洗漱,再抱回床榻,喂他喝些药膳。
见韩擒一身官服,唐青怔道:“去上朝了?”
韩擒:“嗯。”
*
一早,皇上的目光冷如辜月寒刀,恨不得将他射穿。
可于朝上,只对乌里郡剿匪一事口吻淡漠的给予赏奖,余下并未回应。
昨夜禁军大统领擅闯后宫,当众抱走御前得宠的唐侍郎,此事已在朝堂上下传开。
奈何帝王面色太冷,统领脸色也沉得能滴水,余下官员自然不敢当着他们的面上奏或非议。
韩擒无奈道:“没有何事比当前形势更乱糟糟的了,别的都无妨,你就留下吧,等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唐青含了一口药膳,自嘲一笑。
“好像成了传言中的红颜祸水。”
第43章
当前形势窘迫, 加之身体疲弱,需得静养,唐青只得暂居韩擒府上。
彼时他靠着榻, 饮服对方亲自送来的药汤, 待嗓子那阵苦涩缓去, 迎上一双始终注视自己的黑沉星目, 唇角轻浮, 道:“怎么又皱眉。”
他想下榻走走, 眼前搭来一条手臂, 便借着对方的力,屋外朔风潇潇,只能绕着屋内来回踱步。
只片刻, 他因体虚险些透不上气来。
韩擒揽起他的腰肢,送回坐榻。
“可还好。”
唐青唇上的血丝和红肿已几乎消褪,勉力牵动嘴角;“无事。”
他在韩擒的寝屋安心休养三日,身子那些痕迹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但这几日, 惹来诸多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