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分二十秒。
从发现火情到全员撤离,一共只花了十一分二十秒。
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抢险。不用猜也知道,以后这件事会出现在很多媒体的首页,只要机组处理无误,他们也许还会被公司捧作正面典型。
可是边迹因为极度紧张和焦虑,现在有点想吐。
他躲开人群,扶着墙壁缓了很久,才接收到自己已经平安踩在地面上的事实。
但凡灭火迟了一步,或者安抚旅客情绪失败,今天广场上的一百六十多个人,就可能无一生还。迟来又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边迹制止自己继续发散,强撑着直起身,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拿着矿泉水的手。
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有一些混乱的、凸起的青筋,看起来性感而有力。
边迹顺着它往上看,凭借着好记性,认出对面这个人叫严岸阔。
严岸阔并没有马上开口,所以边迹趁机打好了腹稿€€€€如果对方要道谢,边迹会开心地回谢对方协助救险;如果对方要问补偿方案,他会给出协调改签、换机启程、赔偿住宿餐饮三种选择。
然而,严岸阔不响,只是把矿泉水往前递了递,等边迹一头雾水地接过,又转过身继续打自己的工作电话。
边迹这才意识到,严岸阔只是看自己状态不对,所以递了瓶清水,仅此而已。
飞机上情况过于险急,以至于边迹没能注意到,严岸阔眼下有颗小痣。他是凌厉又严肃的长相,鼻梁高挺,眼窝很深,跟那颗俏皮的痣完全不搭界。
边迹盯人的时间长到有点不礼貌,严岸阔也恰好转过头,跟他对视上。
边迹不自觉摸了下胸口,劫后余生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等严岸阔挂电话,边迹率先打招呼:“严先€€€€咳咳,不好意思,我嗓子还哑着。”
“喝点水吧。”严岸阔扬眉,“你记性很好。”
话里的揶揄意思明显,边迹没接,仍旧采取腹稿战术,下茬不接上茬地:“毕竟您刚才协助救险了,真的非常感谢!”
“不客气。”严岸阔正单手挂着西装,说话间也许无意地将它移到右手,露出左半边。
因此边迹很难不注意到,白衬衫的左半边有清晰的划痕,一粒扣子被外力扯掉,领子敞开,露出分明的锁骨。
而在五分钟之前,这仍是一件完好的衬衫。
边迹回忆了这五分钟发生的事,确信这位听话的乘客逃生十分顺利,并没有在途中发生摔倒、剐蹭等可能会扯坏衣服的意外,唯一的变量就是自己。
然而边迹并不认为颠簸时自己有用那么大的力气,能将衬衫都撕坏。他小心求证道:“你这衣服该不会是我弄的吧?”
严岸阔像是没发现自己露出了领口,自然地拢好,将西装换回右手抱着,摆摆手说:“没有,是它质量不好。”
如果剪裁师知道他用这个理由来解围,大概会被气得从意大利专程飞来中国质问这位客人。
边迹苦思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拽坏了这件衣服。但既然乘客因自己而蒙受经济损失,他赶紧鞠躬道歉:“抱歉啊,刚刚实在情况紧急,可能是我……太用力了?”
“没关系。”严岸阔让边迹不要放在心上。
刚吸了几口浓烟,边迹的嗓子还是难受,说话前咳了两下,出于礼貌,伸手挡了挡。
严岸阔看到边迹腕部被冲撞出的青紫,眉毛越簇越深,问他是不是伤得很厉害。
边迹否认了,但否认失败。
严岸阔不容分说地把手里药膏塞给边迹,告诉他这是刚才护士配发的跌打损伤药,“拿着。”
边迹没再费力气拒绝,只好道谢。
严岸阔看着他,问:“还要说多少句谢?”
边迹愣了愣。严岸阔指着他的手说:“要谢,也该我谢你。”
边迹实在不想参加接下来的乘客感恩环节,毕竟那都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且功劳苦劳都不归他一人所有。没想到严岸阔根本没按常理出牌,谢的是:“你陪我过了一个很特别的生日。”
边迹苦笑道:“确实挺特别的。”
严岸阔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以后恐怕年年都会想起今天了。”
“那还是别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边迹赶忙摆手,说话间又咳了几下。
此时不远处一架飞机滑行着起飞,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阻拦了他们的交谈。
严岸阔眼看着飞机远去,收回神思,毫无预兆地问:“会害怕吗?”
边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下。
严岸阔重复道:“害怕吗,刚刚。”
“不知道。”边迹实话实说,“来不及想呢。”
“说真的,我挺怕的。落地前我都以为自己回不来了。”严岸阔没等边迹开口,话锋一转,“还好昨天买了航意险,也算是赚了。”
边迹的安慰话刚到嘴边,听到这又憋了回去:“……”
严岸阔的手机又响了,他取出来看一眼,很快挂断,没事人似的继续跟边迹聊天。
边迹怕耽误他工作,没敢扯太多航班无关话题:“公司在安排新的飞机去昆明,起飞时间还在等通知。这边健康检查结束后,我就给大家发住宿券跟餐券。严先生后边有什么安排吗?”
严岸阔说:“我就不等新航班了,已经买好高铁票去昆明,能快一点。”
“很着急?”
“嗯,有案子要开庭。”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行程都不会见到了。边迹并没有因此难过,只是胃痛越来越明显:“这样啊,那开庭顺利!”
“起落顺利。”互相祝福完,见边迹还没走,严岸阔耐心问,“还有别的事?”
周围是劫后余生闹嚷的人群,远处还有一架冒着烟到飞机,实在算不上交谈的好场合。但边迹此刻并没有那么想结束这段对话。
“对了,用我赔偿你的衣服吗?”边迹一拍脑门儿,指着对方的领子,“咱俩可以加个微信,有需要你联系我啊。”
其实如果真的有需要,严岸阔大可以去找航空公司理赔,而不是要求乘务员进行个人补偿。因此,边迹说完这个蹩脚的理由,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语言系统是否因为过度紧张而失效。
严岸阔有几秒钟的犹豫,他静静看着边迹的脸,正要张口。
这时不远处的医护就开始喊人:“机组所有人,来做健康检查,快!”
边迹无奈,转头高声应“好”,又回头,看着严岸阔。眼睛亮亮的,带着逃生后的希望和水汽。
严岸阔想了想,点着腕表讲:“赶时间就下次再说吧。”
成年人都知道,“下次”再见的概率近乎为零,因此边迹理所当然地把这句话当作拒绝,没有多说,小跑着去了医护那边。
因此也就没有看到,身后严岸阔低头摸寻口袋的动作,和迟一步夹着名片拿出来的手。
【作者有话说】名词解释:防冲撞姿势:小腿向后收,超过膝盖垂线以内;头部尽量向前倾,贴近膝盖或前排座位的靠背。
单发:指双引擎飞机中一台发动机发生故障,只剩下一台发动机运行的特殊情况。参考案例:九元航空AQ1305火警紧急备降
第0004章 认识边迹吗
边迹在民航圈的朋友很多,因着对所有人都幽默开朗,加上常飞国际线,交际范围甚至扩展到了北极圈,前任自然也不会少。但是,就算是被真真假假的流言传成了一位情场浪子,他在圈内的风评仍旧很好。体贴、热情、情绪价值拉满,这些都成了他的标签。
边迹的审美可以说是非常专一,他交往的对象大多数跟自己性格相反,属于冷感那一挂,比如英国的模特或搭过很多次班的机长,可惜都没什么好结果。
感情经历,短的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两年。边迹一度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毕竟他常年在外,又有许多别人不能踏足的禁区,的确不适合恋爱。
后来他索性养了条狗,可惜好景不长,连狗都在一年前离他而去。从那以后,边迹连宠物都不养了,自在地一个人,身边仅剩的活物是一堆不浇水也不会死掉的盆栽。
所以,刚刚是出于什么冲动才选择那么老套的方式跟严岸阔搭话,边迹自己也不知道。郑重思考后,他把这种反常归咎于抢险后的吊桥效应。
成年人的世界,没那么多事值得念念不忘,被拒绝的插曲跟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比起来不算什么,还有太多后续工作要忙€€€€边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简单体检结束后,航司给每个乘客都发了补偿金,还安排了住宿券跟餐饮。等新航班协调到位已经是晚上,又遇到航空管制晚点半个小时,等到落地昆明时已经快凌晨一点。
边迹拖着行李箱,到达公司酒店,重重往床上一倒。大脑过载,抽抽着疼。就这么躺了十分钟,边迹才缓过来,艰难地起来换下制服。明早要坐其他同事执飞的飞机回上海,再磨蹭今晚都没法睡了。
手机震个不停,他没空管,冲了个热水澡,出来一看多了几十条未读,全是搭过班甚至素未谋面的同事,或者旅途上认识的朋友。
边迹一一回复完,手指忽然一顿,打开浏览器,依照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表层记忆,输入了一行字。
上海恒天律师事务所。
因为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他第一次输入时还把“恒”打成了“衡”,好在事务所还算有名,搜索引擎自动抓取了正确的名称,并且显示了一长串结果。
地点在外滩金融中心附近,擅长做经济金融和婚姻纠纷等案件,成立于2001年,有六位资深合伙人,严岸阔是其中一个……
边迹的大脑已经木了,机械地划了两下内容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大概是被火灾熏得有点糊涂,所以才一直在开有关事故现场人员的记忆倒车吧。
边迹自嘲地敲敲脑袋,赶快把手机扔到一边充电,准备睡觉。
风吹得窗帘动了两下,边迹听声音就知道,下雨了。
他困得厉害,所以没有起床关窗,只是在入睡前祈祷明天地面的能见度够高,好让他回上海时不至于延误太久。
这场雨是从下午就开始下的。
严岸阔没带伞,不得不狂奔去高铁站。他在机场耽搁的时间太久,留给他路程的时间仅剩下四十分钟,紧赶慢赶,才总算在检票通道关闭前踏上车。
这一天实在太跌宕,严岸阔心跳迟迟稳不下来。他打开手机的备忘录,看到自己在天上给家里人写的遗书:[1.名下财产按遗嘱归严帆璇女士和程曦女士所有。
2. 银行卡密码是我生日。
3. 爱你们。]第四点没来得及写,因为当时飞机太晃。
严岸阔觉得这份备忘录丢人,反手删掉,转而打开微信,准备跟家人报平安。
手机里有一些未读消息,但消息来源不算多。知道严岸阔航班号的人有限,所主任算一个,对方刚看完新闻,正在关心他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个晚上要见的当事人,她不清楚状况,照常问他几点到昆明。剩下的十个未接来电,不出意外,都来自严帆璇。
严岸阔耐着性子,先跟所主任报平安,再告诉当事人晚八点可见面,然后回拨了严帆璇的电话。
严帆璇是严岸阔的亲妹妹,比他小十三岁,今年大学刚毕业,正在航空公司做空姐培训。严父当初因为一场车祸没了,留下一身顽疾的程曦、刚刚高考完的严岸阔和当时才五岁的严帆璇。严岸阔不得已,选择留在上海读书,一边勤工俭学,一边学着带孩子。
刚读书那几年确实很苦,一家三口龟缩在闵行一间似乎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严岸阔周末当家教,晚上去酒吧打工,课余做法援,过完了无聊又辛苦的大学时光。为了养家,他没有再深造,早早进恒天实习,拿着彼时略等于无的工资,一顿饭掰成两顿来吃,却会不动声色地给妹妹买时兴的学习机。
严帆璇被宠着长大,长成不谙世事的可爱模样,说话没个轻重,听到哥哥的声音后,长舒一口气:“还活着?”
“……”严岸阔心说怎么尽扯没用的,“死了。”
“讲什么呢,晦气。”严帆璇不满。
严岸阔气笑了,“听听你自己问的那话。”
“受伤没?检查做了伐?在哪块呀?”严帆璇连珠炮似的问,“要不先回家里吧,阿拉都快吓死了。”
严岸阔说:“没受伤,等案子结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