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哥哥抱着,从镜子里看到受伤的后肩。
由那根圆圆的木棍子杵上去的中心,像周围辐射开去,一片青青紫紫甚至发暗发灰。
秦勖将宽松的薄衫拉上单薄的小肩膀,低头隔着薄衣在肩头轻吻。
“很快就会好起来,也不会留下痕迹,小猫,别担心。”
晏雪垂着大眼睛,细长的睫毛如蝶翼般扇动,看清哥哥眼里比自己更加沉郁的忧心。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哥哥过分英俊的侧脸上,轻轻问:“哥哥,我画的玫瑰花是不是没有了?”
“在,哥哥去拿回来了。”
秦勖抱着他坐到靠露台的沙发里,转身取出从花房取回来的画与颜料盒等物。
晏雪看到熟悉的物件,眼睛都一亮,眯起眼睛仰视高大的哥哥,乖巧地说:“谢谢哥哥。”
秦勖笑着,在他的小脸捏了捏。
画布徐徐展开,铺在画架上。
当时晏雪猝不及防地被碰到,整个人倒向画架时,打翻了颜料盒,此刻,凋零玫瑰的上空,是一大块黑灰的颜料污迹。
枯败,凌乱,甚至阴暗。
秦勖看他望着画架,定定地出神:“小猫?”
晏雪指了指颜料盒,声音软软地道:“哥哥,我想画完。”
秦勖没有阻止,帮他准备好颜料。
一整个下午,秦勖望着他的小猫,安静地左手捏着画笔,一点一点地将整片玫瑰花的天空染成了狂风暴雨来袭前的乌云密布。
凋零的玫瑰花瓣,或是散落在地面,混进泥泞之中;或是被风卷入搬空,只剩半片残花隐隐透着一点点的娇嫩。
秦勖一语不发,沉静地望着画布,也望着沉浸在绘画世界里的小猫,并且非常不情愿地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的小猫,好像在以一种他并不是很乐见的方式长大。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改变分毫。
秦勖伸手:“小猫。”
太久没有说话,嗓音有些低哑,像是夹杂着某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遗憾与难过,“在家里,是不是不开心?”
晏雪扭头,惊讶地瞪大眼睛,丢开画笔靠过去:“哥哥?”
秦勖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右肩,抱着他坐在腿上,偏过脸贴着他的头发:“等过两年,哥哥毕业,我们单独住出去。”
晏雪仰头看着哥哥。
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这双明净的眼眸里,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秦勖没有多说,揉揉他的头发:“嗯,以后说。”
晏雪假装要喝水,等哥哥侧过身去拿杯子,他的手指快速沾了刚调出来的暗粉玫瑰的色调,背在身后。
秦勖给他喂水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翘起的可爱手指。
果不其然,等一回小手臂绕上他的脖子时,耳后就被按了个小印章。
秦勖趁着他往自己怀里靠,侧脸贴在他脑袋边,郑重道:“小猫,哥哥会做到的。”
晏雪歪着脑袋,靠在哥哥肩头,欣赏花瓣一般的灰粉印记,点了点。
他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哥哥真的会信守承诺。
-
晏雪很快被接回家,他发现玫瑰花田已经没有了,哥哥叫人改成小湖泊。
原本花房的位置已经是一片绿盈盈的草坪。
午后,从哥哥的房间远远地望出去,就能看到像是一块白色宝石般的小湖,湖面缀着点点碎金。
家里人本来还担心晏雪会有什么反应,但他在高处摆了画架,开始画新的景象。
那一片玫瑰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无人再提及。
后肩的伤没有好全,家里给晏雪请了假。
他不必去学校,但每天还是如周末假期般,陪着许婉云吃过早饭,就去秦老爷子的书房练字画画。
右手不能写,就用左手写。
家里人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晏雪左手也能吃饭、画画,只是不如右手熟练。
秦老爷子坐在桌边看字帖,望着正在画兰花的小小身影,想起上次的事情,不由得皱眉。
他问过周管家,问过其他阿姨,问过秦庄,许婉云,都得知这个九岁的孩子,从未主动提过秦冕打他的事情。
一个字都没有。
这一切都出乎了秦老爷子和所有人的意料。
直到晏雪开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坐一下午,画那片刚出现在秦家宅院里的小湖泊。
秦老爷子像是刻意的,想要试试这个孩子,见午饭时间要到,他走到了晏雪小书桌边,看了看画纸上的《素竹幽兰》,开腔道:“叶太密竹太细了,再画一幅,饿了吗?”
晏雪仰头,正黑的眼眸望向爷爷。
这双墨黑的眼睛沉静得叫人心惊,秦老爷子甚至有一种被一个小孩子看穿了心思的感觉。
他正感无趣,何必为难一个孩子,想要开口时,却见他乖巧地一点头,软软地答应:“好。”
于是,又重新调墨,再画一幅。
周管家来问要不要用餐时,秦老爷子也跟着延后半小时。
用餐时,秦老爷子望着左手捏勺子往嘴里送米饭,小口小口吃得几乎没有声音的孩子,破天荒第一回 ,深深地感到惋惜。
这要是秦家的骨血,该多好?不正是标标准准的豪门家族里的小公子模样?
容貌绝担得起钟灵毓秀的嘉誉,分明才九岁,性子里就有一种沉静如玉的气度。
秦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自信有识人认人的本事,基于这份自信,越发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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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秦勖的生日宴如约而至。
秦家大宅好些年没有这么热闹。
少年长成的秦勖,随父母不断应酬前来的宾客,不少是秦老爷子的近友,也是将来他继承秦家后,必须要往来的商界长辈。
秦冕随父亲来大宅,远远地看到这位堂兄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原本心里有的那些不忿,越发强烈起来。
他低声问:“爸,我过两年十八岁生日,也能在秦家大宅开宴会吗?”
秦敬带着他往老爷子那边走去,顿住脚步,扭头帮儿子整了整领结,观察他嘴角的伤痕的确已经不明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爷爷已经答应让爸爸留下国内发展,以后的事情,都有可能。你今晚懂事点。”
秦冕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秦家的掌权人是爷爷,爷爷的态度最关键,不能让爷爷讨厌自己。
于是,他同爸爸一起,笑着迎上了大伯一家人,包括堂哥秦勖。
秦勖才十八岁就已经比秦家的长辈都高,堪称一表人才。
秦冕一路走来,听见了不少窃窃私语是关于秦勖。
外貌长相,学业事业,甚至是婚姻。
秦冕很小就从妈妈口中知道,秦家是有联姻的惯例,这也是为什么秦老爷子看不上他妈妈的缘故。
现在的秦家太太许婉云,就是秦老爷子一手挑选,豪门许家的千金大小姐。
许婉云,还是独生女。
整个许家,将来也是要给秦勖的。
秦冕今天在这等场合,看到了风采过人,端庄雅致的大伯母,才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如果他的妈妈也是豪门千金的话,是不是他也可以如同今时今日的秦勖,一切都可以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将来也可以顺利成为秦家的继承人之一。
这个念头有违道德,他不敢深入多想,只是不安地将视线转向秦勖。
秦勖微微颔首致意:“堂弟好,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言语间,似乎两人之前从未发生过任何龃龉,秦冕不曾在睡梦中被他拽起狠狠打过一顿。
秦冕毕竟还小,父母的教导里也并不包含“隐忍”这一项,因此立刻就起了逆反心理,眼睛眯起假笑了一下:“对了,你的亲弟弟呢?”
晏雪,不在宴会之中。
许婉云听见秦冕的话,原本在同秦敬说话,此刻转过来想要开口,没想到儿子语气平淡地道:“我的弟弟不像堂弟你,如此健朗,已经恢复如初。他才九岁,年纪小,身体单薄,后背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今天晚宴人多,怕磕碰着,所以没有露面。”
秦勖的态度很淡,深灰的眼眸仿佛某种阴冷的动物般,沉沉地看着秦冕。
这股子忽然升起的气场,让秦冕陡然头皮发麻。
他有一种秦勖可能某天半夜又要跑去揍他的预感,甚至不管他睡在哪里,哪怕是美国,秦勖都有可能突然踹进他房间里拽起他的错觉。
秦勖说完,眼角与嘴角染着一点微妙的笑意:“堂弟是准备给我弟弟道个歉?那我带你去。”
“不不不!”秦冕幼稚且离谱地往后跳了一下,“我找我爸。”
许婉云旁观,等儿子转过来时,面目和煦,神色里的阴云已经消散,只是眼底还残留了一些。
她也是今早才从秦勖口中得知,晏雪不愿意参加生日宴,理由是手疼,脸上的伤口也没有好。
九岁的孩子,那么乖,那么懂事,眼巴巴地等着秦勖答应。
秦勖想要坚持的话语也只能咽下去,约定他给晏雪送蛋糕吃。
晚宴隆重而热闹地进行着,一过正点,蛋糕刚切完,秦勖就消失在宴会厅。
想要认识他、想要与秦家攀亲的人,怎么都找不到他。
开场舞的音乐响起时,穿着华美宴会礼裙的同龄女孩子们,在人群中翘首以待,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秦勖拎着小蛋糕盒子,却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小身影。
他着急地打电话,直到柔软的声音透过点拨传进耳朵,才放心。
“哥哥,小猫在天台哦。”
“嗯,哥哥这就来。”
大宅的天台,靠西南角,有一个突出去的宛若露台的设计,安静坐着时,仿佛能将整个夜空的繁星化为私有。
是之前秦勖带着晏雪上去“探险”时经常逗留的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