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作为与会人员,当然也看了该提案,看完当时就气得牙痒痒,投入大收入低,纯属费力不讨好,这种瘸脚项目你说要做就做,申港难道成了你丰家的一言堂?
随即他不动声色盯住丰霆,他能看出来,他就不信丰霆看不出,这种烂菜帮子你也要啃?就因为你妈妈说要做?
然而丰霆当场看完,沉默良久,沈宝寅都以为他就要答允了,最后丰霆竟然并未理会,只说:“风险较大,以后这种不成熟的计划书,不必拿给我看。”
敢情他想半天,是在想怎么委婉拒绝这个提案——虽然也不太委婉,但已经比平日里骂其他下属要温柔太多。
场上当时噤若寒蝉。
沈宝寅那时就发现,这母子二人之间的氛围非常微妙,各干各的,偶尔有分庭抗礼的意思,甚至说,丰霆的声望一定程度上要大过丰姗。
如今再看陆蚕行事对丰霆言听计从,证明了丰霆不仅不听他妈妈的话,甚至还在悄悄吸收丰姗的势力。母子失和?
沈宝寅有点被弄糊涂,不过如果丰霆真能占上风,对他倒有好处。丰霆这人吧,霸道,雷厉风行,眼里揉不得沙子,盯得他很紧,比丰姗难应付。但有一样好处,他不屑于暗地与人使绊子。
如果对手是丰霆,沈宝寅就不必怕在他面前无法施展手脚。
其实按理说,他进公司的目的明显不过,就差在背后插杆“反丰复黎”旗帜,丰霆不会那么傻不知道,他本来做好心理准备,丰霆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
可出乎意料的,从他进公司到现在,丰霆既没挑动手下人排挤他,也没拦着他不让他参与公司项目,不仅从头到尾按兵不动,甚至让他自由发展,有点培养他的意思。
哦,倒是有阻拦过他一次的,警告他不要和别的男人走太近。
沈宝寅觉得太古怪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防范心,要么是太相信对方的品德,要么是太不把对方当回事。
沈宝寅从来不觉得他和丰霆属于前面那种关系——就算丰霆是那么想,丰姗一定不可能。
这两母子一定有别的打算,他一直这么想。
但他实在猜不出来他们两个要用什么方法打压自己,又想捧杀他一次?还是有别的办法对付他?
因为无知,于是心里惴惴不安了好一段时间,只是丰霆暂时没做行动,他再慌也没用,干脆撂到一边不想,只埋头做自己的事,鼓励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如今看来,丰霆说不准是真的没想朝他下手。
他们有如此要好吗?
沈宝寅在心里大声否决,可是又觉得,丰霆貌似就是这么认为,觉得他们就是很要好。
丰霆真的爱上了他?
沈宝寅心里乱跳了两下。
为了掩饰不自然的神态,他转移注意力,仔细瞧了眼陆蚕的神色,想从陆蚕身上找出点蛛丝马迹。
很遗憾,他没看出任何异常,只能又收回了眼神。陆蚕是在夸他,他也不见得多高兴,说:“随便画画,也就那样。”
那是所工科见长的大学,艺术学院才成立十几年而已,能培养多优秀的艺术家?
但凡想让他学点什么真材实料的东西,想必都不会把他送去袋鼠比人口密度还高的澳洲。
丰姗在选学校的时候就给他使了坏心眼,他都懒得计较。
“你刚刚是在看九龙那家店铺的营收?沈少,第一次做生意吧,有没有达到你的预期?”
沈宝寅头都没转,撑着下巴说:“还好咯,我什么都不会的嘛,不出现负增长就已对得起沈家的招牌。”
“这就满足了?”陆蚕笑了,轻声细语,白皙的手指间夹了支笔转来转去,“如果只是这种水平,沈少……假如你不姓沈,试用期结束,第一个被炒鱿鱼一定是你。”激将他?
沈宝寅的眼神变了,艳若桃李的脸上出现一个疑惑的微笑:“你姓沈还是丰?”
陆蚕猝不及防迟钝了一秒钟,他轻微歪了歪头,是个询问和不解的动作。
看他张了张嘴,沈宝寅赶在他前头,语气比陆蚕还要温柔:“在公司够格管我的,除了沈董,还有我的直系上司小丰总,”沈宝寅公事公办,只叫职称,“你如果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可以到一楼员工意见簿写明情况,幸运的话半年以后大概会有人去检查并且处理,而不是不客气地在我工作的时候莫名其妙走到我面前对我指指点点。”
缓了口气,沈宝寅扩大微笑,甚至称得上和善地道:“你算哪根葱?”
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貌似相谈甚欢,不知道的路过了看见还以为他们在谈论飘红的基金指数。
“沈少还真是年轻气盛,”陆蚕意外了一瞬间,面不改色从身后拿出一份蓝色的文件夹,“但别用来对我,我可没有恶意,不是来挑衅你。”
不,你恶意很大,纯粹是来挑衅我。
沈宝寅心知肚明,然而也没戳穿,只是扭过头看向电脑右下方时间表,估算起距离下班还有多长时间,独自结束了这次交谈。
陆蚕等了两秒钟,发现他是真的压根不感兴趣,咬了咬牙,凳子往沈宝寅面前挪了挪,把手里的文件翻开,凑到他面前说:“来,来嘛,看这页,我给你的店做了个计划……”
因为热,沈宝寅把衬衫衣袖往上卷了两道褶,露出了纤细的手臂,皮肤很白,腕关节的突出部分透出肉粉色,他很纤瘦,浑身的皮肉却匀亭饱满,让人只觉得单薄,却不显得羸弱,像株笔直的墨竹,光坐在那儿就令人心旷神怡。
陆蚕是真急了,之前高深莫测的模样全然消失,竟然伸手来拉沈宝寅的手,像个急于给朋友分享玩具的小朋友。
沈宝寅有了陈威廉的前车之鉴,非常敏捷地抬手闪过了陆蚕的拉拽:“你这又是哪一出?”
“我想和你做朋友哇。”陆蚕露出苦恼的表情,拿钢笔挠了挠头,他的发型原本是个标准漂亮的油头,头发上的发胶让钢笔一戳直立起来一撮,为尖锐的脸添了一丝滑稽。
沈宝寅说:“先把人嘲笑一顿,再居高临下给点好处,整个香港我也没见过这种交友方式。训狗才这么训,抽一鞭子再给块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的处世原则其实很简单,可总有人愿意往他手上犯,“陆总,是否有人这么训过你?”
沈宝寅懂陆蚕前后矛盾的态度是因为什么,想和他示好也是真的,这份文件,他不经意瞟了眼,确实周详,是花了心思的东西,他其实有点兴趣,非常想白嫖到手。
可想给他个下马威镇住他也是真的,大概觉得他年轻,长得又面善,拿他当软柿子,试图来捏一捏。
但不好意思,他身边卧虎藏龙,个个都看不惯他想镇他一镇让他俯首称臣,非常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没一个成功。
“靠……”陆蚕气笑了,暗自嘀咕,“你大哥就是这么对我们,公司上下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到我这儿怎么就不灵?第一次带徒弟就这么出师不利,早知道不答应了,还说你乖,不知乖在哪里。”
沈宝寅正专心看他给的文件,没太听清他后面说的什么,可也够一来一往聊天了,悠闲道:“原来是小丰总叫你来,他以前就是这么锻炼你?这你也干得下去?你没有自尊?”
“你懂什么……”没有丰霆慧眼识珠,哪有他今天,说完一抬头看到沈宝寅促狭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他竟然现在张口闭口就是维护丰霆,“靠,我还真是让他训成了。”
第26章 世界快要变作碎花(2)
这算是一笑泯恩仇了,沈宝寅往边上挪了点儿,指着文件上不太明白的环节问:“陆总,指教一下,这里是什么意思?”
陆蚕这回不再颐指气使鼻子朝天了,非常认真地拿一支钢笔,这里写一下,那儿画几个符号。
沈宝寅听了一会儿,受益匪浅,抽空看了眼丰霆的办公室门,若有所思地想,还以为丰霆把陈威廉弄走是准备孤立他,可是又派陆蚕过来接近他干什么?监视他?
可是教他教的还蛮用心。
陈威廉自己做事做的不错,就是教人太费劲了,沈宝寅和他沟通非常困难。
陆蚕就很好,逻辑和叙述能力都很不错,沈宝寅又是个聪明人,几乎一点就通,非常复杂的经济学理论,稍微解释一下他也能完美消化并且举一反三。两个人交流起来效率高得吓人。
陆蚕问:“你学的真是美术?”
沈宝寅微笑道:“想夸我聪明无需这么拐弯抹角。”
陆蚕给逗笑了:“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想吃亏。”
不一会儿到了下班的时间,沈宝寅正想送客,陆蚕哥俩儿好的敲了敲他桌子,说:“明天周末,可否今晚赏个脸兰桂坊饮杯酒?”
技术岗和销售岗的领导处事风格果然不一样,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请沈宝寅喝酒,沈宝寅当然欣然应约。
上车之前他谨慎地问了句:“丰霆会不会知道?”
丰霆连他和陈威廉私下的交情都知晓,沈宝寅不由得疑神疑鬼,甚至怀疑此次邀请是丰霆专门让陆蚕来考验他,检查他是否还会出去鬼混。
他自然不是怕丰霆责备,只是往往他们两个一吵架,丰霆就喋喋不休教训他,他最近尝到了同丰霆和平相处的甜头,实在是不想替自己找不痛快。
陆蚕愣了愣,说:“下班了,谁管他。”
沈宝寅放下心。
“先说好,我今天不在外面过夜。”谁能想到有一天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么洁身自好的话,之前陈威廉担心被他带坏,风水轮流转,现在担心的人变成了沈宝寅。
“我有女朋友!警察小姐来的,你以为我就敢去嫖?还带着你,我女朋友不阉了我,你大哥也要砍我三刀六洞!”
这人嘛,还挺对他胃口,有点钟阑那种二世祖的意思了。只不过比起没心没肺的钟阑,面前这个,浑身都是心眼子。
沈宝寅笑了下,不再磨磨唧唧多话,把钥匙抛给他,然后绕到后门上车。
陆蚕笑骂一声:“靠,上班给你哥打工,下班给你做司机,你们兄弟两个不愧是一家人,压榨人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沈宝寅这回听得清清楚楚,从打开的车窗里不耐烦地喊:“大不了今天我埋单咯,快点啦,等下中环堵起来,将你挤成沙丁鱼,明日再不用替我家打工,直接送进市场供肥婆瘦姑挑挑拣拣最后做成一道美味午餐。”
好一个沈宝寅,牙尖嘴利!
陆蚕愤愤不平地上了驾驶座,大声道:“系上安全带!少爷!”
走了一个陈威廉,又来个陆蚕,沈宝寅如陈威廉所愿,果然没有寂寞。
厮混个把月,沈宝寅初初还心有防备,渐渐却发现陆蚕是真的勤勤恳恳教他。一来二去,他终于深刻明白丰霆为什么会降格录取这个人。
思维活络,理论扎实,销售手段花样百出,沈宝寅嫉妒得眼红,不得不承认,丰霆还真是会招揽人才。
要是陆蚕是他的人就好了。
老老实实打了一个季度工,摸清公司的运作模式,期间参与一些大小Case,沈宝寅的生活平静得像滩水,一滩死水,祥和,没有波澜。
沈宝寅深感心里发痒,主动回了丰霆的办公室。
丰霆早上出门去别司开会,顺路瞥了一眼,看到沈宝寅老老实实坐在办公桌前,并没在意,以为他会像往常一般,应个卯就该离开。结果下午回来,沈宝寅竟然还安静地坐在那里。
丰霆不由得深感惊讶,笑道:“怎么今日坐得这么踏实?”
沈宝寅纳闷:“不是你让我做你秘书?再说,你把整个公司唯一愿意带我一起做事的人赶走,我不待在你身边要去哪里?”
丰霆瞧了他一会儿,并不否认自己确实出于故意,但他不承认自己是在挤兑陈威廉。
别人求一个外派的机会都求不来,申港历来的传统,外派回来必定有升职,那小子算运气好:“你有没有点出息,跟着他做事,这辈子你也就做个揉面师傅。”
到底是开会的时候能让气温下降的人,陆蚕那个刻薄的样子可不正十足十像极了丰霆,沈宝寅冷冷看着他:“你又不管我。”
他很不喜欢丰霆的语气,好像他在干什么非法勾当。
他只不过是深入员工,让人知道了少爷不仅仅只会勾女,也能沉得住气做事。多么朴素的出发点,这也能成为错误?
“难道不是你自己在我这里坐不住?第一天就往陈威廉那里跑,你和他倒是一见如故。我要是不管你,陆蚕是疯了,放下手里一堆事情天天去给你做老师?”
这倒算得上一件难得的善举,沈宝寅不太自然地低下头。
丰霆微笑着看他,问:“他有没有带你去做坏事?”
沈宝寅说:“喝酒、夜游香江,算坏事吗?”
“算不太健康的爱好。”丰霆说。
沈宝寅冷笑一声:“好了,在你心里,我又找到和我臭味相投的人了。”
丰霆没说话,过了会儿,靠坐着那张奇大的办公桌,突然说:“你从来没邀请过我同你做你喜欢的事。”
“我和他,也不是我主动……他叫我,我才去。”沈宝寅愣了一会儿,盯着丰霆背后发财树盆景,“你眼光那么高,我喜欢的东西你哪样看得上?”
丰霆琥珀色的眼珠轻轻一转,盯住他:“除了我,你和谁好像都能亲亲热热勾肩搭背。”
沈宝寅不明所以,他勾了谁的肩?又搭谁的背?他的狐朋狗友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