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还未过半,沈宝寅便开始忍不住咳嗽。游艇那夜受了凉以后,他就隐隐约约有了点生病的苗头,到了如今,一个多礼拜也没怎么好,时不时咳两声。
黎兰君和陈巢都劝过他去医院,他讨厌死医院里面消毒水和药品混杂的窒息气味,不愿意去,但不想让两人太担心,勉强让家庭医生来看了看,检查结果同他自身感觉无有不同,普通的季节性感冒,好好休息。
陈巢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毫无气色,说:“哥,我妈捡了几副中药,你好歹吃点。”
沈宝寅露出厌恶表情:“要我喝中药不如让我喝尿。”
陈巢讪讪说:“哥,你讲得我都恶心了,良药苦口嘛,哪里有那么严重。”
沈宝寅逃避问题,看了眼窗外,说:“到了,你回去休息。”
陈巢只好下车,关上门又低下头,从打开的车窗朝里面说:“今天起得太早,你也好好睡一觉!”
沈宝寅点了点头,看到他高高大大身材弯下来乖巧像只北美大棕熊,心里一暖,忍不住微笑说:“我知道,傻仔!”
沈宝寅确实回家了,但没有睡觉,怕丰霆来按门铃他听不到。
今天他终于做了件令丰霆高兴之事,丰霆总该消气了。
既然消气,来找他就是迟早的事。而依他既往的经验,丰霆对待与他有关的事情常常是宜早不宜迟,上次他被面粉砸到,丰霆就是这样,工作都不干了,翘了一下午班回家来看望他,瞧见他睡觉也没离开,陪了他很久。
因此他想,两人重归于好的时机大概就是今晚。
为了这个美好晚上,他在沐浴时特意用了丰霆夸奖好闻的那款香波,还醒了一瓶沈振东十年前去法国旅行时信手购置的一座葡萄庄园所酿出的白兰地。
酒液倒并不昂贵,重在特殊,一九七六年,法国的日照时间乃前后十年最充足一年,这年的葡萄甜而美,庄园总共运回十瓶,因运输飞机遭遇气流,抵达本埠时只有一瓶未碎,就是沈宝寅此刻打开的这瓶。
从丰姗手中完整拿回全部股份时他都未曾庆祝,今天为了哄丰霆,真是什么也舍得拿出来献出去。
夜里十点钟,丰霆没有来,沈宝寅心里头开始有些焦躁,躺在床上眼皮打架的时候,忍不住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丰霆交出钥匙,多嘴争那句做什么,不仅没有羞辱到丰霆,反而把自己气到吐血,要是丰霆还留着钥匙,他哪里还要瞪着眼睛不敢睡,说不定一觉醒来就看到丰霆穿着围裙为他下厨,还能有口热饭吃!
满腹牢骚的,他忍气吞声又多撑了两个钟头,直到十二点钟,门口也未传来动静。
沈宝寅的头逐渐从床头的丝绒靠背歪到枕头上,他的表情安静,几乎就是睡着了,突然,他咽喉里有点刺痒,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就是惊天动地,差点连心肺也呕出来,这下他是彻底醒了。
他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时钟看,这个点,丰霆不会来了。
一瞬间,他从心里泛起一股难以忍受的不耐烦,丰霆最近手头的工作全部搁置,最多的就是空闲时间,这么晚还没过来,那就是故意晾着他。
他忍不住有点生气,片刻后,心底又慢慢浮上来一阵慌张不安。
他觉得他在法庭上的举动一定足够触动丰霆,但想起丰霆那日掐住他脖子时痛恨的目光,又不敢太确定丰霆到底是如何想,今日的感动,是否能弥补那天的裂痕。
迷迷糊糊间,他决定再等半个钟头如果丰霆还不来,他干脆就去找丰霆。
这一迷糊,直接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沈宝寅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看床头柜上的手提电话,电话有些重,他用两只手拿,按亮小小显示屏,没有看到未接来电。
丰霆从头到尾都没有想来找他。
沈宝寅呆呆坐在床边,心里突然生出巨大恐慌,他从前很喜欢丰霆看向他的眼神,温柔,无奈,笃定,霸道,他一直以为丰霆不会放过他,死死咬住他。
但丰霆松口了,如同吃到一口毒苹果,轻易吐掉了他,他从高处落下,摔得眼冒金星四肢疼痛,过了这么多天,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丰霆或许是真的不要他。
沈宝寅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心肺一同痛得不可自拔,脸颊因用力过度出现红晕,仿佛一位正为情人伤心的少女。
第67章 恋爱蚕食我如地网天罗(2)
早晨九点,沈宝寅按时去上班。
一整天,他表现得非常优秀睿智,参加了三个高层会议,在多个重要岗位不顾钟完立的反对强势安插自己的人,中午用餐时,因吃到新鲜甘蓝称赞了助理的好品味,临下班时还饶有兴趣整理了一遍桌上办公用品。
多么平平无奇的一个工作日,应当以一个高级餐厅的晚餐结束。
但沈宝寅没有坐车,也没有用餐,他朝半山公寓的反方向,沿着中环皇后大道中热闹的街道慢慢走。
正值下班和晚餐的高峰时刻,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偶尔碰见爱侣挽着手臂笑吟吟从身边路过,红色双层巴士叮叮当当,驶近又远去,尾灯在夜幕里闪烁,红得像天际落日。
沈宝寅就那么慢慢地散着步,路过糖水店时短暂的停留了片刻,买了几份招牌甜点,大概半个小时后,双腿略微感到疲惫时,终于的,他抵达了申港旗下位于中环的酒店。
丰霆的行踪非常好查,沈宝寅知道他搬出浅水湾时先惊讶了几秒钟,然后才开始高兴,丰霆主动和丰姗保持距离,让他觉得丰霆并不完全愚孝。
十分钟后,沈宝寅遭遇第一个挫折,前台小姐拒绝告知他丰霆的房间号。
沈宝寅带着微笑问:“你难道不知我是谁?”
前台小姐露出害怕且为难的表情,道:“沈董,小丰总交代过不准透露他隐私。”
沈宝寅气到发笑:“你倒是听他话!你是否清楚是谁为你发薪水?”
丰霆到底搞什么鬼?
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同他好,就藏得严严实实别让他找到;想同他好,就别躲着他。
像这样随便暴露自己位置,却又拒绝和他见面,简直像是耍他玩。难道在玩欲擒故纵?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对方,已经熟得身上有几颗痣都知道,有必要玩这样的暧昧把戏?
前台小姐哆哆嗦嗦说:“沈董,我也想帮助你,但酒店规矩要求我不可以告知你。你们兄弟有事不如返家商量,好过在这里让我左右为难。”
沈宝寅见她都快哭了,看不下去地说:“好了,我不要你回答了。他总要出门,我就在这里等,我坐在这里总不违反你工作纪律。”
前台小姐立即破涕为笑,说:“多谢沈董。”
大厅的等待区有沙发,沈宝寅过去分出手中一份糖水到前台大理石柜台上,当作赔罪:“虽然你不太知道变通,但工作态度还算不错,今天吓到你,别在意。”
前台小姐脸色突然红如拜神的红鸡蛋,半天才犹豫地收下,盯着手里糖水看了会儿,然后在沈宝寅转身时,突然叫住他,小声说:“小丰总通常清晨六点便出门,晚上回来时间不固定。”
沈宝寅愣了愣,微笑着说:“多谢。”
前台小姐连忙说:“不客气!”
酒店生意不错,一直到夜晚十二点都有络绎不绝住客,沈宝寅粗略观察一遍,发现做职场打扮行色匆匆的男士女士居多,反而情侣不多。这个丰霆一手建立的酒店产业简直同丰霆一样风格,硬朗又商务。
至于十二点以后发生的事情,沈宝寅没有印象,因为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人已经在顶楼总统套房内。
他仔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变化,身上换成酒店统一睡袍,可是身旁没有其他人睡觉的痕迹。昨夜,有人细心为他更衣盖被,但没陪他过夜。
沈宝寅精神一振,立马乘电梯下到前台问是谁将他送到房间。
前台还未交班,依旧是昨日遭他为难那位小姐。沈宝寅的眼神紧急而惊喜,具有十足压迫感,前台小姐咽了口口水,露出惊惶表情,差点说出实话。
不过想起昨夜小丰总小心翼翼为沈董盖上被子时头也不回对她的轻声交代,她还是顶住了压力,只颤颤巍巍道:“沈董,是酒店男员工背你进房间,晚上太冷,我们怕你生病。”
沈宝寅的表情瞬间萎靡下去。
过了会儿,他说:“今晚我还会来,不准随便碰我,假如我睡着,你只需要在丰霆回来时把我叫醒。”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昨晚你是几点送我上楼?”
“大概两点。”前台小姐脸发苦,“沈董,你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沈宝寅微笑说:“哦,我的办法无用,那么请问你有何高见?我要怎么做大哥才会见我?”
前台小姐受宠若惊,因沈宝寅的不耻下问。
同时有些茫然,不知为何变成自己出主意:“我也不知道。”
沈宝寅露出失望表情,不经意地问:“小丰总昨天是几点回来?”
前台小姐看他秀美脸上露出可怜神情,心内十分不忍,没有多想便说:“两点多。”
沈宝寅点点头,也是两点,他突然露出了微笑,朝前台小姐说再见,然后返回房间洗漱。
这下沈宝寅完全确定,丰霆不见他并不是仍在和他赌气。如果还在生他的气,那么丰霆绝无可能替他更衣盖被,动作还那么轻柔——如果不轻,他一定早被吵醒。
已经消气,却还要折磨他,这明显是在试探他的忍耐底线,在和他争两人关系中的大小王。如果今天他以低头换来丰霆原谅,那么今后他大概就永远是低头那个。
沈宝寅一向在丰霆那里被高高捧起,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因为丰霆竟然还没放弃驯服他。
沈宝寅决定不再主动去找丰霆。快下班时,韦奇不好意思地找到他,说今天想要早退,韦奇当年同他一起进公司实习,虽然私底下十分活泼,但工作上一丝不苟,沈宝寅提了他做自己的第一秘书,韦奇胜任得十分好,令他减轻不少负担。
沈宝寅对员工的个人生活并不关心,今天不知道怎么,多嘴问一句他要去做什么。
韦奇叹了口气,告诉沈宝寅他已和女友冷战半月,每天下班他都去女友上班地方送花,今日七夕,如不早点去购花,只怕连根满天星也买不到。
沈宝寅感到两重震惊,第一重是日子过得如此混乱,竟然飞快就到七夕,第二重震惊:“十五束花,她还未原谅你?”
韦奇露出恋爱中男性标志性痴呆却幸福微笑:“她早原谅我,只是想看我诚意。唉,沈董,你生得好看又多金,女人爱你都来不及,怎会和你吵架,你哪里知道我们普通男人想要维持爱情需要多少努力。”
沈宝寅推己及人,觉得他十分没有骨气,说:“那么辛苦还去?你有没有自尊?”
韦奇感到莫名其妙,说:“我是拍拖不是谈生意啊大佬,恋爱讲什么自尊,我只要她中意我。”
沈宝寅沉默了。
韦奇急道:“是否批准,你倒是给句话。”
沈宝寅摆摆手让他走:“买最大那束,我报销。”
韦奇狂喜,笑嘻嘻说了多句感谢,喜气洋洋离开了办公室。
沈宝寅手里捏了只钢笔,转了半天,钢笔在半空挥出残影,砰一声,突然被他白皙手掌压在掌底。
起身拿起西装外套,沈宝寅又去了中环的SEAN。
丰霆总说爱他,却肯狠心让他寝食难安,他虽然从头到尾否认,但从这次吵架以来处处忍让后退,哪里有比他更受委屈的男人,自尊也没有,爱也没有,还要背负无情无义名称。
情人节,酒店多是情侣出双入对,沈宝寅感冒未愈,在大厅冷气机吹拂下开始感到昏昏沉沉忽冷忽热,午夜之前,再次支撑不住睡着了。
丰霆是在一点左右回到酒店,他念大学时结交的好友唐麟不久前从纽约回港,一年前对方就有意回港投资,同时联系到他,试图撬动他入伙。
那时他做了拒绝,唐麟是个极自信潇洒的人,倒也不恼,只是倜傥地笑了一笑,讲:“不要把话说死,我会等你改变主意那天。”
前段时间唐麟终于携投资商回港,香港经济模式与华尔街不太相同,该公司在A轮融资遇到些问题,丰霆近来无所事事,顺便帮忙几日,并不去接触什么核心数据,只是做些架构上的指导。
送他离开公司大门时,唐麟再次向他抛出橄榄枝,又提到沈家变故,说:“我们多年老友,我也不怕同你讲实话,申港这个年轻掌门人,野心勃勃,并非善类。良禽择木而栖,我一向敬佩你的眼光和手段,不要把自己折在豪门倾轧里。”
丰霆倒是没想到沈宝寅在外的名声那样凶恶而具有城府,忍不住想起沈宝寅私下的娇气情态,不禁莞尔。
看他还笑得出来,唐麟啧啧称奇,再次要他引起注意,提高警惕。
丰霆这次没再一口拒绝,说:“先顾好你自己,想拉我入伙,至少让我看到你有足够实力抵抗风险。”
丰霆有兴趣,才会帮他忙,唐麟看得清楚,只当他已经答应:“有你坐镇,这点小麻烦算什么。”
其实没想到还会在酒店大厅再次见到沈宝寅。
中午出门时,前台小姐如实地把她和沈宝寅的所有谈话都告知于他,那时他就知道,沈宝寅已套出话,一定已经知道昨夜是被他抱去房间。
沈宝寅最讨厌受人摆布,一旦知晓他是故意躲避他,一定生很大气,过几天消了气说不定会来找他,但今天一定不会。他就是想磨一磨沈宝寅唯我独尊的性格,因此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日看不到沈宝寅。
但沈宝寅还是来了,如同昨晚,蜷缩着手脚乖乖靠在沙发里睡觉。
甚至,还穿着昨夜那套西装,看得出这一天除了上班没有再去其他地方,一下班就来了酒店。
因为窝在沙发上睡觉,沈宝寅身上那套西装的深灰色外套已经起了褶皱,双手抱在胸口,一个防备的动作。细长脖颈歪着靠在扶手上,皱着眉头满脸通红,嘴唇和耳垂都变成接近桃肉的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