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不是都兼顾得很好?”沈宝寅的眼神居然显露出一些孩子的彷徨,很轻声地问:“是你,你一直在生气我结婚,是你不想要我了?我都讲了,等到孩子落地……”
“我只是不想彼此再受折磨。”丰霆内心剧痛,矢口打断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再也不想再看到你这样疲于奔命。从前是我没想清楚,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催你离婚。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自己了,好不好?”
他不是不爱沈宝寅,只是,他只是突然没来由地害怕了。
就算沈宝寅对米荷真的没有爱情好了,可他们的亲密不是作假,昨日的傍晚,沈宝寅将米荷送入车中,那么地温柔,真像是个合格的丈夫。
这使他愕然发现,自己居然重现了母亲的命运。
是,他跟沈宝寅感情深厚,可当年,他母亲跟沈振东难道不是情比金坚,后来不还是各自婚嫁?
他不想恶意怀疑沈宝寅的忠贞,可是沈宝寅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沈宝寅愿不愿意,又或者有没有意识到,但确实,沈宝寅的整颗心已经向那个家庭倾斜了过去,那个有着妻子和即将出世孩子的家,世俗意义上真正完整圆满的家。
是啊,沈宝寅向他保证了,孩子一落地,立刻就去离婚,可如今才短短三个多月,他们就已经变得如此亲密,这样下去,米荷会不会对沈宝寅产生额外感情,沈宝寅又会不会对米荷动情,谁能说得准。
毕竟,他就是依靠长久的等候和耐心,才让沈宝寅对他与众不同。
他母亲用情难自抑破坏了一个家庭,他如今,居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即使他是先来的那个,可爱情里的先来后到算什么,先来的那个,就可以违背世俗的道德,正大光明去做一个第三者?
假使做情夫那么正当,那么在沈宝寅父母和他母亲之间,他母亲也是先来的那个,他和他母亲完完全全是同一种人,他又凭什么去审判和指责他母亲。
沈宝寅这段婚姻不全是谬误,至少,将令一个小小孩子有个家。
他却在期盼着、等待着摧毁这个家。
沈宝寅曾经因为父亲的婚外情而痛苦至今,他竟然打算伙同沈宝寅,令这个孩子,继续走上沈宝寅的命运。
丰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陌生过,他在同一个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争男人,在对方全然无知的情况下。
他觉得自己好面目可憎!
这份迟来的道德感,令他痛苦地,什么都不想再争了。
假如再不明不白地将这段三角形的畸形关系维持下去,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对沈宝寅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现在,他还只是开口挽留,不准沈宝寅回去另一个家。
接下来呢,他会不会突然地跑去找米荷宣示主权,警告米荷不准爱上沈宝寅,义正言辞告知她,沈宝寅一定会和她离婚,就是你生下孩子那一天。
那样的场面,太过令人胆寒,他不能任由嫉妒把自己推到那样不堪的地步。
昨夜,他一晚都没有睡,直到黎明雾霭中,这座钢铁城市在朝阳中初露峥嵘,才想好第一句措辞。
鼓起莫大的勇气,他逼着自己,对沈宝寅讲出那句话:“我们都彼此冷静冷静,等到你真的自由那天,我们再来谈。”
他其实猜到了,沈宝寅一定会剧烈反对,而沈宝寅也确实这么做了。
毕竟沈宝寅从来不会被人拒绝。他一定无法忍受一个深深恋慕着他,把他当神仙一样供起来的人,有一天突然而然地离开了他,这对他而言,不亚于一种背叛和抛弃。
静默良久,丰霆艰涩地开口,喉咙像被砂纸打磨过,每讲一个字,就带着几欲渗血的苦楚:“阿寅,我怎么会不爱你,我只是,不想最后留在你心里的是一个歇斯底里嫉妒成狂的可悲样子。”
“最后?我们什么时候就走到最后了?你不是跟我讲,要同我在一起再过六十年。我那个时候没有答应你,你记恨我了是不是?没有啊,我想的,你知道我总爱讲气话,你不能信啊。”沈宝寅简直手足无措了,走过去,在丰霆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丰霆不肯看他,他就两只手环住他的肩膀,脑袋也搁在丰霆宽阔的肩膀上,像只傍枝的鸟雀,紧紧依偎着对方,生疏地哄:“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最近来找你太少了对不对?今晚上我不回去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爱情走到了绝路,怎么会是做几次爱能解决的事情。
丰霆无法再听下去,沈宝寅应该永远高高在上,被别人的爱托在高处,得意洋洋地笑,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卑微地来祈求他不要走。
他那么想和沈宝寅相爱,是想让沈宝寅感到幸福,而不是现在这样,彼此都痛苦不堪,还要往死里去纠缠。
他又让沈宝寅的人生,变得辛苦了。
颓然地,他木桩子一般地静在原地,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度。
眼看着丰霆油盐不进,沈宝寅被这份冷漠刺痛,忍不住松开了禁锢着丰霆的手臂,坐远了些,瞪着他,同他对呛:“丰霆,你怎么是这么懦弱的人,遇到一点困难就要退缩?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保持理智。我结婚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严重!”
丰霆终于转过脸,面无表情望着他:“无法冷静,不能理智,非常严重。”
沈宝寅绝望地讲:“那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丰霆的面孔冷酷而自私,盯着他,讲:“立马跟她离婚,和她断联,送去哪里都好,钱我来出。再把搬走的东西都搬回来。只要你可以做到,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今日是工作日,离婚登记一整天都可以做,你现在就去,办好离婚,我马上同你道歉。”
沈宝寅哑然了。
丰霆简直能听到自己空荡荡的胸腔中传来悲怆的回响。
他自嘲道:“你做不到,对吗?阿寅,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非得全要,所以你才会变得这么可怜。我也是。从前我心里想,只要你爱我就好了,什么身份我都不要,只要你可以接受我。现在胃口越来越大,你好不容易接受我,我又想要你爱我,你爱了我,我又嫌你爱得不够深,想要你只属于我,看都不准看别人一眼。贪心不足,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沈宝寅不知所措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小瞧了丰霆的占有欲,他以为这点寂寞,丰霆一定可以忍受,事实是不能,丰霆只想要他属于他,即使只是名义上的婚姻关系,也无法接受。
那么,前面一个多月的平静,都是丰霆装出来的?
若是如此,那些无人陪伴的夜里,丰霆都是如何度过?
想到这里,沈宝寅心中蓦然一疼,像是被密密麻麻的刀锋划过胸口。他怎么会忘了,丰霆是个极度善于隐忍的人,当初他们在海中落难,丰霆亦是硬生生等到最后,无法再隐瞒,才肯告诉他。
而他居然,又一次地,忽视了丰霆的痛苦。
丰霆的痛苦和煎熬,他居然全然看不出来。沈宝寅在这时才后知后觉,或许真如丰霆所说,他确实,分身乏术了。
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阵巨大的惶恐,为了保全丰霆,就必须要同丰霆分离?
沈宝寅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沈宝寅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如,把假结婚的事情全盘托出。
假如这都无法挽留丰霆,那就干脆把况争顶罪的事情一并告知!
米荷肚子里是况争的孩子呀,我怎么可能同她再发生什么?
我是为了你,才如此机关算尽,才备受折磨,谁都可以怪我,都可以离我而去,你不可以啊!你没资格!
一旦丰霆知道他并没有二心,一定就可以原谅他,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再陷入痛苦,什么误会也都可以冰释前嫌。
想到这里,像个走投无路的末路英雄,破罐子破摔的,沈宝寅甚至阴暗地猜测起来,他满心地把丰霆想得那么高尚,那么笃定丰霆得知真相一定会去自首,说到底只是猜测罢了!
丰霆哪里就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他善妒、霸道、暴虐,甚至连亲舅舅都可以下手,怎么就不能苟且偷生一回呢?
沈宝寅委屈得几近疯魔,真相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呆呆地,他只是又低声下气地讲了些没骨头的话:“你让我变得非你不可,现在又同我讲你打算扔掉我,我不接受。”
他不敢讲的,因为丰霆真的就是那么固执死板的一个人,他有他心中的一套正义,沈宝寅不敢去赌,他可以违背良心瞒着丰霆叫况争去顶罪,丰霆一定也心甘情愿承认杀人罪名去坐牢。
丰霆就是永远都做得那么极致。
“阿寅,要落雨了。”动了手术的右侧膝盖从早上就开始隐隐作痛,丰霆静默地扭过头,淡色眼瞳无波无澜,望向了窗外。并没有下雨的征兆,但他就是知道,要落雨了,“你最讨厌下雨天开车,今日没带司机,赶紧返家去。”
外头天朗气清,哪里像要下雨的样子。沈宝寅只当他是在找借口,眼含热泪,抽泣着说:“你要赶我走?”
丰霆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从茶几上的纸盒抽了一张纸,站起身,低头替他擦起了眼泪。那只手依旧还是那样温柔。沈宝寅急忙抓住他的手,捧在自己脸侧,用脸颊去蹭他的掌心,好像一只流浪猫,希冀这个来爱抚他的好心人将他领走。
丰霆一时间顿在原地。
沈宝寅心里一喜,只道他心软了,泪水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如同外头即将落下的春雨,淅淅沥沥砸在丰霆的手掌心。
丰霆倏然收回了手。
“这处房子,我是落在你的名下,今天以后我会搬走,无论怎样处置这里都随便你。阿寅,不要再为我哭,我这一生都好失败,见你第一面就令你受伤流眼泪,如今要分开,你还是流眼泪。答应我,我们没有做到好聚,至少要做到好散。”
第94章 我爱你亦是那么多(7)
陆蚕发现,沈宝寅最近有十分的不对劲。
光是在开会的时候走神到被秘书三番两次提醒才知道要发言,本周内就已经发生了不下三次。
最古怪的是这个礼拜三,他循例去找董事长述职,由于刚谈成一笔不错的生意,太过忘形了,于是没有敲门,直接就推开沈宝寅办公室的门,谁料到居然撞破沈宝寅呆呆地坐在那张老板椅里面无表情地流眼泪。
当时他几乎吓得目瞪口呆,正要猫着腰关上门转身离开假装自己从没来过,沈宝寅转过头来,突然发现了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抬手迅速地擦干眼泪,颐指气使地叫他过去,公事公办地问他来干什么。
他神游天外地回答了几句,沈宝寅又问起别的,虽然声音有些喑哑,可是思维极其缜密,全然不像刚才那个脆弱到在工作期间失控落泪的男人。
他忍不住地看向沈宝寅的眼睛,眼眶依旧是通红的,可神色那样自如,就好像他刚才确实是眼花了。
这样的神情,他只在失恋的男女脸上看到过,可沈宝寅,这个可以把全世界男女耍得团团转的狡猾男人也会有为情所伤的一天?难道真如大家所讲,沈宝寅确实是被沈太太死死吃定了?
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可它确实发生了。
一开始的惊奇过后,莫名其妙的愤怒涌上了陆蚕的心头。
虽然沈宝寅这个人性格格外地跋扈,人品嚣张,像个剧烈燃烧的火球,有时候甚至会灼伤刺痛一些人,可你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风采过人魅力无边的漂亮青年,你即使无法彻底爱上他,也绝对做不到厌恶他。
舍得令这样一个男人受伤,沈宝寅的这个太太,简直是全天下最绝情的人。即使陆蚕并不是沈宝寅的追求者,可他依旧为沈宝寅感到了无比的痛心。
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安慰沈宝寅:“唉,孕中的女人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啦。”
可是还没开口,沈宝寅抬起了头,严格而无情地把文件夹差点拍到他的脸上:“我的钱难道是大风吹来的?拿一坨这样的大便就可以骗走?”
他立刻就被气了个倒仰,恨恨离开时,心里忍不住懊悔,他怎么会又被沈宝寅柔弱无害的外表欺骗?
沈宝寅这样一个浑身带刺的人,常常都有一颗钢铁心脏,不够坚强,怎么走得到今天,哪里轮得到他来心疼。
下班时间一到,整栋大楼活跃了起来,陆陆续续的职员,像花鸟市场里五彩缤纷的斗鱼,从每个楼道慢游而出,汇成一条一条的彩色人流,涌向家的方向。
沈宝寅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帽盖回钢笔,慢吞吞地,将乳白色的羊绒大衣穿好,戴上黑色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下了楼。
司机是个熟面孔,阿庆。当初沈宝寅跟丰霆在海里没有凭依地飘着,若不是遇见阿庆,下场如何还未可知。发自内心的,他们十足地感谢阿庆。
沈宝寅这个人,感谢人是很有一些诚意的,其实丰霆已经以他们两个人的名义给了阿庆一笔不小的金钱,可是他觉得还不太够,总想着再给安排一份稳定高薪的工作。
阿庆从前在申港做的都是些卖力气的搬运工作,不仅给申港卖力,其他地方有要工人的,他都去干。这样一个勤快朴实的青年,沈宝寅是很欣赏的,可坏也坏在阿庆没有什么文化,令他想提拔都无处下手。他倒是想让阿庆去读些书,好参与一些需要门槛的工作,可阿庆死活不肯去。
沈宝寅也不可能逼着他去学习,只好作罢。幸而阿庆驾驶技术十分稳当熟练,沈宝寅便把他招来做自己的司机,薪水比起一般的白领还要高。
阿庆自然很高兴,原本是沈宝寅向他表示感谢,他倒是把谢谢讲个不停。
见到沈宝寅的身影从写字楼中走出,阿庆谦恭一笑,弯腰急忙替他打开了后门。沈宝寅钻进后座,坐稳以后,车辆发动了,出了中环,驶入海底隧道,向着油麻地靠近。
尽管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可他内心还是惴惴不安,怕那个人依旧不肯见他,又怕他愿意见他,却还是冷眼相待,用各种抗拒的话来令他伤心。
从丰霆同他提分手,至今已经半月余。
不欢而散的第二天,他还抱着期望,丰霆昨日只是在气头上,他只是嫉妒得发了狂。只要自己今夜里去哄一哄,两个人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丰霆一定可以回心转意。
可是他鼓起勇气,再去到薄扶林道的时候,人去楼空,丰霆的东西,果然全部搬走了。那样的迅速,他甚至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那个晚上,他简直疯了一样,打丰霆的电话,去他的公司找他,甚至跑到浅水湾,也不给个解释,气焰嚣张地要求佣人开门。
沈振东去世后,沈家的佣人就换了一批,那个黑皮肤的女佣为难地站在门口,告诉他丰姗不在家,还在梵蒂冈,家里不可以让外人进来。
沈宝寅哪里等得到明天,对方越阻拦,他越觉得有鬼,一个激动,直接将对方推到了一边,放下话:“整栋房子都是我老爸的,你敢拦我!”便强闯了民宅。
一扇门接一扇门,他抬起穿着做工顶级的鳄鱼皮鞋挨个踢开,逐个房间寻找,几乎弄得人仰马翻。
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丰霆,他几乎恐慌得有些窒息,幸而还保存了些理智,想起最后一个丰霆可能去的地方。最后,果然在油麻地的别墅,见到丰霆的面。
这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兜兜转转,丰霆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似乎他们每次吵架,丰霆都会到这里来,仿佛这里是一间避难所。
那天夜里的风尤其得大,吹得沈宝寅眼泪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