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 第84章

对了,这才是真相。

米荷腹中的孩子,果然是况争的。

一部分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丰霆却没有半分松气,反而从心底弥漫上一股绝望。

他的心脏像被人死死揪住了,痛得几欲滴血,却反而更加镇定冷血,冰冷地直视况争,斩钉截铁道:“你和沈宝寅把我瞒在鼓里这么久,你们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况争下颌颤抖,神色惊疑不定。

丰霆身体前倾,呈虎狼相顾的威逼之态,咄咄诘问:“假如你今天不跟我讲实话,整个香港,不会有任何一袋血送到米荷的手术室!你是要米荷还有你孩子的命,还是继续替沈宝寅隐瞒,你自己选!”

第102章 清清楚楚只得我们(5)

病房里头,以沈宝寅躺着的那张床为半径,站了好几个穿白大衣的人,有男有女,都严肃地瞧着床上的人。

带头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医师,姓陈,是医院的院长,也是港大呼吸疾病研究所的教授。此刻老教授正俯着腰身,手中拿着听诊器,紧贴着沈宝寅的胸口,左右挪动地倾听从他胸腔里发出的声音。

沈宝寅双目无神,身边有人影晃动,他也不去看、不去注意,发呆似的,两只失去神采的黑眼珠直盯着天花板瞧。

他的上衣解开了几颗扣子,便于医生检查,白皙细腻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虽然呼吸十分平稳,可是薄弱极了,像是没有了生气。

片刻后,陈教授直起了腰,温和地告诉沈宝寅:“沈先生,今日听起来比昨日好了很多,可是你还是要吸氧。肺部的感染说轻也轻,说重也重,你的父母都有心血管的疾病,所以你自己需要重视起来,不要让小小一个肺炎引起大病。要听话,好不好?”

沈宝寅缓慢地转过来目光,倦倦地开口:“氧气管插在鼻子里很难受啊教授,不如你就让我出院,外面空气多新鲜,我觉得比吸氧的疗效更好。”

他是三天前来住院。

丰霆离开以后,他委实萎靡了几天,倒是不再借酒消愁,可是不喝酒,他夜里伤心得就睡不着,常常就打开录音机放点歌,假装热闹,拥住毛毯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吹风。有一次不知不觉地睡着,第二天起来,毛毯和头发都十分地湿润,是叫朝露打湿了。

毕竟他的身体不是由铁打成,果不其然,就病倒了。

本来只是有些流鼻涕打喷嚏,但他没有在意,连药也不屑吃。第二天,报应来了,从起床起开始咳得很厉害,开会时咳得脸色发白,吓得与会人员纷纷脸色一变,围上来倒水的倒水,拍背的拍背,见没有什么好转,一拥而上地把他送来了医院。

一进来,医生拿了听诊器一听,不容拒绝地安排了他住院。

他其实不愿意,可是属下都非常担忧,七嘴八舌地叫他还是要以身体为主,他很受关心,又想到丰霆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禁黯然心想:是啊,他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有谁来爱他。便还是住了进来。

第一日,他拍了肺部的影像,还抽了几管血,检查结果出来,管他的那位年轻医生,叹口气告诉他,有几项指标有些高,幸好来得早,否则恐怕很快就要引起心肌炎。

沈宝寅听了有些悚然,他的父母都有点心脏病,他此刻要是七老八十,那也就认了命,死了便罢了;可他才二十几岁,这几天吧,确实是有点不太想活,但也绝不想这就仓促赴死,于是十分积极地配合起了治疗,只盼不要步了爹妈的后尘。

歇息到今日,已是第三日,他还是有些咳嗽,但头疼身乏的感觉已经全然消失。

身体一好转,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觉得近几年大概是死不了,于是看医院哪里都不太顺眼,心里十分期望出院。

陈教授这个人,温柔是温柔,但着实地说一不二,见沈宝寅使小性子,也不惯着,微笑说:“不可以出院。鼻氧管确实不舒服,那给你换成面罩。好了,继续休息,按时吃药。”

院长都讲不可以出院,为小命计,做病患的当然只有乖乖听话。沈宝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半死不活地任由一旁的护士小姐取来氧气面罩给自己戴上,翻了个身,闭上眼又开始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有只手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仔细地掖在他的脖颈两侧。

沈宝寅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面前是个身材极高大的男人,由于站在窗户那头的床沿,逆着光倒是不太看得清面孔。

他认识的长得这样精壮的人也就那么两个,一个是他阿弟,另一个……

另一个才不会来看望他,大概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他。

沈宝寅懒懒地眯着眼,像只打盹的猫,隔着氧气面罩自然而然地嘟囔:“阿弟,我觉得热才掀开被子,你不要给我盖上。”

手指还停在被子一角的男人动作停顿了几秒钟,转而直起身子,默然站在床沿。

对方只是简单的一个起身动作,沈宝寅却陡然意识到不对劲。陈巢总是微微驼着背,头颅昂着,神色不驯。这个男人,不是陈巢。

他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眼睛也倏然睁开,有些惊疑不定地抬头瞧过去。

无论坐立都俨然挺拔的那个人,另有其人。

沈宝寅咽喉艰涩,张了张嘴,正要讲话,男人开了口,声音是种金石互戗的干净低沉:“阿寅,是我。”

丰霆怎么会来。

沈宝寅觉得怕不是自己在发梦,他很快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露在病号服外的两条瘦削的锁骨凹下去两个可爱的小窝。

他睡得分不太清时间,大概估摸此刻应是晌午,窗外的日头升得很高,明晃晃地罩在他苍白的脸颊和微红的眼睑上,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像一块即将融化的白色奶油。

沈宝寅的眼皮微颤,微微前倾凑近了去看,等他清楚地瞧见了那双浅色冷淡的眼睛,发现来的人真的是丰霆,突然有些哽咽。他悄悄地又将肩膀缩了回去,靠在了床头,别过头,吸了吸鼻子,讲:“你怎么在这里?”

“我同陆蚕通话,他讲你生了病,在住院。”丰霆的语速缓慢,简直像在强行压抑什么,又像是怕惊扰了谁,语气有种可怕的温柔。

沈宝寅有些紧张,立马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又怕他觉得不高兴,立马飞快地撇开了视线,只盯着丰霆大衣上的一粒玳瑁纽扣,急忙解释道:“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叮嘱他向你透露我住院的事情?我没有啊,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回来香港!”

沈宝寅简直想喊冤:“我也没有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想来博你的同情,这次我真的是不小心生病。你不想见我,我知道,我也不想打扰你,可是我管不住别人的嘴巴……”讲到这里,觉得自己可够狼狈的,忍不住有些心酸,声音带了些不自知的要哭不哭的瓮声瓮气,“不管怎么样,多谢你来看望我,对不住。”

这番解释属实称得上小心翼翼,丰霆顿了一顿,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声调不知怎么变得有些哑:“不是他要我来看望你,是我自己愿意来。”

沈宝寅心头猛然一颤,大着胆子去看丰霆。

丰霆的神色有种悲切的平静,柔和地看着他,甚至带着点敬佩,好像看着一件珍贵的易碎品,琉璃或者水晶之类的,又像是在看一个誓死蛰伏的勇士。

可他哪里敢再自作多情,从前的教训还不够惨?

因着这份自知之明,即使他的心里有点疑神疑鬼,认为丰霆的态度不对劲,隐忍得简直像是爱他爱得痛不欲生,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可也只能讷讷地暗暗想,丰霆对他向来是这样容忍爱惜的,他不能再误以为这是丰霆心结软化的征兆,免得又惹丰霆排斥。

好不容易见到面,能够好好地讲讲话,也是很好很好的,千万不能够得寸进尺。

于是沈宝寅点了点头,受宠若惊道:“哦,多谢你,大哥。”

听到这个万分亲近又无限疏离的称呼,丰霆再次沉默下来,两只手在膝上紧紧攥了攥,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

沈宝寅瞧他有些落寞,心内不自觉痛他所痛,想了想,徐徐地开口,语气有种豁达的开朗:“大哥,我现在是真的想通了,不是故意地和你讲客气,或者同你阴阳怪气。我们两个,做爱人总是互相折磨,退回兄弟关系,说不定其实还不错。我以前很希望我能幸福,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就能收获那种幸福。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没有那种福气,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想来想去,恐怕是因为我的命不好,和你缘分不够。”

讲到这里,喉咙里忍不住又有些哽咽,他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刻意笑了笑,用玩笑的语气讲:“我们之前闹得这么难看,至少得有一个人要因此获得幸福和自由,否则多不划算。我现在身体不太好,你得好好照顾好自己。”

丰霆的下唇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强忍某种痛苦,痛得他几乎不能发声。

那么多年,沈宝寅都没认过命,可今天,他居然也会讲这种可笑的话。沈宝寅变成这样,变得这样胆战心惊、自卑衰弱,都是因为他。

丰霆的双手紧攥,他张了张嘴,正要讲话,突然听见了从病房外传来的声音,似乎是走廊上突然走过了几个人。

他这才发现自己进来时太着急,或许没有关紧病房的门,因此他站了起来,朝外头走去。

沈宝寅的病房是个贵宾套间,病房门走进来,先是一个会客厅和开放式的茶水间,往里头走才是休息间,因此他不发一言往外走的时候,沈宝寅立刻以为他是要离开了。

沈宝寅的双眼痴缠而眷恋地盯着那道背影,死死地咬住牙,才阻止了自己去叫丰霆留下来的迫切心愿。

因此丰霆并没看到,就在他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被子里头那团倔强的背影抖了抖,如果凑近点,还能发现枕头上顷刻间浸湿了几行泪水。

沉默几秒钟,沈宝寅的被窝突然动了动。

他从被子里缓慢地探出头,然后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是有些渴了。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他因为卧床太久,亦或者是腹中饥饿没有力气,竟然也办不到,那只乳汁似的白手,细长的指尖刚碰到玻璃杯的杯壁,居然打了滑。

只剩一点水的杯子打翻了,透明的水全泼了出来,杯子骨碌碌往桌沿滚,眼看就要落地了,沈宝寅甚至提前在脑袋里听到了碎裂的刺耳声,黑长的眼睫惶然地抖了抖。可是下一秒,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稳稳地在半空接住了那只杯子。

第103章 清清楚楚只得我们(6)

沈宝寅狠狠松了口气,心中猛地一跳,抬头看去,近在咫尺的地方,是丰霆的脸。丰霆没走。

丰霆直起身子,轻轻把杯子搁到桌面上,又提起水壶,慢慢地倒水,用余光无奈而担忧地扫了眼沈宝寅:“想喝水怎么不叫我?”

“我以为你走了。”沈宝寅一动不动,眼神专注地盯着丰霆,眼尾这时流下一滴眼泪,他忙抬手擦去。

他可以哭,可以服软,可以不男子汉,但不能让丰霆看到。

他不要再用软弱的泪水绑架丰霆留在他身边。

这是他最后一点骄傲。

水倒好了,丰霆转身面向了病床,沈宝寅不敢看他,眼睛绯红,空洞没有焦距:“你不是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话有些负气的意思,简直像在赶人,可是沈宝寅的语气那么地柔软,明明是在期待着这个人留下来。

“我要走怎么会不跟你讲,我是去关门。”丰霆弯下腰,一只手伸到沈宝寅颈后,揽着他的肩膀扶着他半坐起来,另只手则端着水杯给他喂水,“来,慢慢地喝。”

你上次走,就没有跟我讲,你根本对我避之不及。

沈宝寅心中发酸,怔然地、牢牢地盯着丰霆的侧脸,去看那双无情却有情的淡色瞳孔,那截挺直的鼻梁,仿佛第一回认识那么珍惜地去看,丰霆想要喂他喝水,杯沿碰到了他干燥的嘴唇,把他粉色的下唇压出一片不显眼的白色,他渴极了,可就是不张嘴。

上次,丰霆这样亲切地喂他喝水,是因为在水里放了安眠药。

他这样犟,丰霆怎么会发现不了异样,脸色一变,颇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宝寅涩然开口:“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你已经看过我,我没死,还可以喘气,甚至还可以再抓你一回,你难道不怕我再把你关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沈宝寅何止不舒服,他心里简直难受至极,一个下定了决心要走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听他挽留的人,想尽办法也要从他身边逃走的人,却突然去而复返,还做出一副爱人的情态来照顾他,他能冠冕堂皇地聊上几句,已经是强弩之末,丰霆到底期待他怎么做。

瞧见沈宝寅受伤的表情,丰霆似乎比他还痛。他把水杯往旁边桌面一放,坐在了床沿,突然两只手环住了沈宝寅,把人紧紧地搂紧了怀里:“我来问你一句真心话。”

来之前,他顾念着沈宝寅尚在病中,再三告诫自己要沉着,要循循善诱,不要惊吓到沈宝寅,可是此刻甚至还没讲到那个沉重话题,这些矜重全被他忘到了脑后,他的阿寅独自苦撑了这么久,他实在是无法再看着他用这副惴惴不安的神情,痛苦地来猜测自己的一颗心。

“阿寅,我今天不止是来探病,还是来求你原谅。这段日子我陷入嫉妒,让你很受伤害,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同你分开。我已知错,你大发慈悲,不要同我计较。”

沈宝寅被迫仰着头,不敢置信地缩在丰霆宽厚怀里,简直要被他的体温烫得发抖。还没回过神,眼泪就已经扑簌簌落了下来。

泪水落到丰霆肩膀上,把丰霆一颗心烫得乱七八糟,他松开了沈宝寅,抬起袖子给沈宝寅擦眼泪,沈宝寅垂着通红眼皮,肩膀哭得一颤一颤,楚楚可怜。

漂亮的人就算哭得这么狰狞也美得那么惊心动魄,丰霆心疼极了,忍不住低头去吻他的眼皮,将咸涩的泪水全都吻去。

“阿寅,慢慢地呼吸,你在生病,不要喘得这么急……你抬头看看我,你真的觉得我一个人可以获得幸福和自由,这是你的真心话?”

沈宝寅趴在他怀里浑身哭到几乎颤抖,幸而还听得进去话,像个稚龄儿童,他依照丰霆的谆谆教诲,努力平静呼吸,好半天,总算可以开口讲话,于是泪眼朦胧抬起头盯着丰霆。

因为丰霆这番真心话,他心里那些苦楚终于按捺不住了,咬着牙,他委屈地,断断续续说:“不可能,我不可能说这种话,我要是过得不好,你别想幸福美满。没有我你怎么幸福美满。”

丰霆却笑了,紧紧地抱住沈宝寅,脑袋埋在沈宝寅的颈窝,鼻尖蹭着沈宝寅柔软的发尾,像是倦鸟归巢,心中一片宁静。

“乖孩子。”他轻声呢喃,“这才像你,这才是我的阿寅。”

日光柔柔地照进屋里,斜行地将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影投在了雪白墙上,静谧间,竟然有种地久天长的温暖。

叫丰霆密不透风地拥抱着,沈宝寅实实在在地抽泣了好一阵,两只手攥着丰霆大衣的袖子,攥得很紧,指尖发白也不肯放开。

丰霆劝了几次,越安慰反而哭得越厉害,干脆不讲话了,把沈宝寅从床上抱起来,令他同自己面对面地坐在自己腿上,两只手环在沈宝寅背后,哄孩子似的,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偶尔把手伸下去摸摸沈宝寅的两只脚,把暴露在空气里有些凉的脚塞进被子里捂热。

这是一个十足有安全感的姿势,沈宝寅非常听话地任他摆弄,两只手不再攥着他的衣袖,而是交叉挂在他的脖子上,像个怕生的孩子,整张脸也都牢牢地埋在他的颈窝里,鼻子眼睛红成一团,头发乱糟糟地继续默默流眼泪。

丰霆时不时伸手替他把头发拨到耳后,抬手擦拭泪眼,或者把水端过来喂他喝上几口,等到沈宝寅哭得差不多,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才抬手,摸了摸沈宝寅圆润的后脑勺,平静开口:“阿寅,现在我们再来讲一讲,你是怎么想到要况争替我顶罪?你真是长大了,计划得那么好,把我都瞒了过去。”

沈宝寅哭得有些头疼,尚在病中,这场哭泣又耗费太多力气,原本有些昏昏欲睡,几乎就要在丰霆火热安宁的怀抱里幸福地睡着了,丰霆的这句话,却像是晴天霹雳,彻底把他震醒。

他慢慢地抬起脸,面色惨白,简直比遭受到最残酷的刑罚还要恐惧。

丰霆的目光洞悉而柔和,他却还想要垂死挣扎,慌张而极力掩饰地辩解:“什么替罪,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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