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知道从学期初江大的那次偶遇开始,棠景意就对他从未有过靠近的意思。即便是之后一次次阴差阳错的相遇,即便是碍于导师情面应下的实习,他们再如何见面交谈,棠景意也只是装作素不相识的模样。如果不是顾云深主动踏出那一步,等到实习结束以后,棠景意就会彻底远离他。
“顾云深,”棠景意说,“已经过去七年了。”
“是吗……”
他恍惚地低低呢喃。
“可我总觉得,你在我面前坠进海里的样子,好像就在昨天。”
对棠景意来说,过去已经是过去。可对顾云深而言,时至今日,他仍旧被困在过去里。
顾云深一直都在有意回避棠景意当初的离开,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件事。他笑了一下,慢慢地说:“你走之后……我去过寺庙,去过教堂,去过西藏的布达拉宫……什么神都好。我求他们,只要能让你回来,我什么都愿意答应。”
“然后,你真的回来了。”
“我也知道,你不来找我,是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牵扯。我也想过,就这样吧,你有新的开始,你会比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
“我努力过,棠棠。”顾云深反复说,“真的,我努力过。可是……没有用。”
“我过不去。”
他站在世界的裂缝处,向前是深渊,向后是悬崖。他就这么背囚困在那片方寸之地,永远不得解脱。
第23章
棠景意自觉心软不是什么好的品质,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
那天到最后他也没能和顾云深谈拢,说不上是不欢而散,但也算是无疾而终。
傅初霁对此也没有多问,棠景意倒是松了口气,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和顾云深的事。
学生时代的生活固然算不得清闲,但却也算得上是轻松。平时就是上上课写写论文,除开兼职实习也还有许多空闲时间。这天许鑫嘉约着一起去Livehouse玩,他女朋友和舍友们想去,但因为是第一次,又怕都是女生不安全,毕竟Livehouse也带了点酒吧性质。因此干脆攒了个局,让许鑫嘉也带上舍友们一起。
傅初霁:“Live……house?”
棠景意呃了一声,不确定道:“酒吧?”
许鑫嘉恨铁不成钢地叉起腰:“你俩土鳖!”
其实说白了就是演唱会和酒吧的结合体,有散台有卡座,摇晃绚烂的灯光和酒吧如出一辙,只不过舞台上有小型乐队演唱,确实氛围很好。
他们人多,消费刚好够开个卡座的抵消。几人围了一圈坐着,一边听歌一边摇色子比点数大小,输了就喝酒。强烈的摇滚乐节奏震得棠景意脑袋发懵,加上喝了点酒有些闷,便和傅初霁说了一声,要出去走走。
“我和你一起。”傅初霁说着也跟着起身。
如今已经是临近四月份了,气温逐渐回升,但夜风一吹还是有些凉意。棠景意去路边的麦当劳甜品站买麦旋风,又问一旁等他的傅初霁吃不吃。
“不吃,我就尝一口你的就行。”傅初霁说,又提醒他,“台阶。”
棠景意走下台阶,把自己麦旋风递给他。
傅初霁伸手接了,刚做好的冰淇淋冻得邦邦硬,他搅着顶上的奥利奥碎挖了满满一勺递到棠景意嘴边,“给。”
棠景意一愣,“你不是要……”
“你买的,第一口给你。”
棠景意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还怪讲究的。”
傅初霁捏着勺子,他没处下手拿,便凑过去咬了一口。舔完又感觉有些不对劲,转身说,“我再去给你拿个勺子。”
“不用了,我不爱吃甜的,就尝个味道。”傅初霁说,给自己也挖了一勺,抿去前面的冰淇淋尖尖,把麦旋风还给他。
棠景意懵懵地接过麦旋风,傅初霁见他蜷着手指,又去窗口拿了一叠纸巾,把麦旋风外壁裹起来。
“给,垫着。”
棠景意握紧了麦旋风,“傅初霁……”
“嗯?”傅初霁看向他,“给我吃一口就反悔了?”
棠景意:“……不是。”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无意间一抬眼,却瞥见路边笔直立着的一道身影。
顾云深。
他像是刚下班,依旧穿着衬衫和西装长裤,深灰色的风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只是一动不动,英俊深邃的面孔在路灯和夜色的交界中半明半暗,沉寂如同一道黑夜里看不见的影子。
棠景意顿住脚步。
和他对上视线,顾云深才像是被注入生命的机器人,他露出笑容,朝他们走来。
“棠棠,”他温和地开口,神情间看不出异样,“和同学出来玩吗?”
“嗯。”棠景意说,“……顾总,好巧。”
“好,早些回去。”
棠景意:“嗯。”
傅初霁双手插兜,他其实一早就看见了顾云深,男人像一块难缠的橡皮糖,怎么也甩不脱。
他神色淡淡,拉过不再说话的棠景意,“走吧。”
他们转身往回走,棠景意闷头吃冰淇淋,麦旋风被纸巾一裹,确实是不那么冻手了。
他们逐渐接近嘈杂的人群,傅初霁问:“你和顾云深,很熟吗?”
“还好。”棠景意说,“就是……工作上常碰到,算熟吧。”
傅初霁没再说什么,他们走回酒吧里。
Livehouse里的氛围随着夜晚越来越热烈,女孩儿们大概不常来酒吧,越喝越兴奋,拿着荧光棒嗨了一晚上,一直闹到深夜才结束。
这个点外面都是去完酒吧散场的人,他们把女孩们围在中间走,在路边要打车时看见对面摆了一溜摊位,有红薯玉米还有烤肠。香甜的焦香味勾得大家都开始犯馋,傅初霁便把许鑫嘉留下陪着女孩儿们一起,和棠景意走到对面的摊位上买红薯和烤肠。
正好棠景意也饿了,就多买了一些,正拿手机扫码付钱,却听后面传来些吵嚷声。棠景意专心地提着一袋吃的无心顾及八卦,余光瞥见身侧掠过一道影子,像是傅初霁。棠景意一下子反应过来,忙往路对面看去,果然瞥见许鑫嘉几人被团团围住,登时也顾不上其他,把袋子往小摊上一放就跟着跑回去。
傅初霁反应比他快,将为首的那人推开。只是对面酒劲上头不太受控,等棠景意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濒临混乱,他甚至没来得及拦住两边的人别动手,就被傅初霁一把拉到身后,一脚踹向对面拎着啤酒瓶要砸上来的金毛混混。
周围的路人被吓得惊叫逃窜,许鑫嘉女朋友和舍友们都吓坏了,忙要报警。许鑫嘉护着她们没法上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棠景意不会格斗不会拳击,但他会打架,在他还是陆以棠的时候学校里的混混说他爸妈死光了逮着他欺负,还不是被统统揍趴下。
当初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混混少年落不得好,如今几个酒饱饭足的混混当然更是些草包。棠景意顺手抄起路边扔着的木棍打落对方手上的啤酒瓶,架住手臂反手一绞就痛得金毛嗷嗷直叫,被他一踹腿弯摔趴在地上。
混乱中,棠景意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许鑫嘉的一声:“咦顾总,你也来酒吧啊?”
棠景意:“?”
他回头一看,就见顾云深从远处跑了过来,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薄唇抿得发白。他将棠景意护在旁,傅初霁也退后几步站到棠景意身边,于是才注意到赶到的顾云深,不由拧眉。
对面的几个混混躺在地上不起来,唉唉叫唤着打人了,气得许鑫嘉的女朋友脸色通红,愤怒地上前叫道:“你放屁!明明是你们先动手动脚€€€€”
“没事了,”顾云深说,“都先去车上,我处理。”
没人愿意走,顾云深按捺下叹气声,把车钥匙给棠景意,对他道:“先带他们去车上,这儿人多,你们又都是学生,影响不好。”
棠景意觉得有道理,和傅初霁带着其他人先走了。
他认得顾云深的车,公司有很多公务车,但顾云深自己常开的还是以前他们一起去4S店挑的那辆旧奥迪。只是一辆车就那么几个位置,凑合着只勉强能塞一塞,棠景意便坐到了驾驶座上,车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后视镜上挂着一串磨损褪色的佛珠。
棠景意看得一愣,他当然记得这是他从庙里买来送给顾云深的,但今天却不是第一次见了,上次,好像是……在家那边的子公司实习的时候,一次他开车去帮顾云深取文件……
当时那车是公司派去接待的崭新的公务车,可车上却也挂着这串佛珠。
……所以,顾云深怕是那时候就对他起疑心了。
棠景意揉了揉眉心,把位置让给几个女孩儿们,关上车门后和傅初霁一起站到了外面。
“受伤没有?”他问。
傅初霁伸手给他看,只手背骨节磨得有些发红。他把手插回口袋里,语气毫无波澜,“他们比沙袋还不经打。”
棠景意笑,这会儿警察已经到了,正和顾云深说着什么。棠景意看了一会儿,就听傅初霁说:“今晚就算他不来,也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有事,周围监控那么多,他们又不是先动手的,只是正当防卫。只不过少不得会有一堆麻烦要扯皮,毕竟他们都是普通人。学生这层身份好也不好,做事还得考虑学校影响,着实棘手。
“我知道。”棠景意轻笑,借着路边的灯光打量着傅初霁,说,“你好像,不喜欢顾云深?”
傅初霁反问:“你喜欢?”
“……”棠景意说,“倒也不是……”
正说着,顾云深走了过来。
“要一起去警局一趟,”他说,又安抚,“只是走个形式,别担心。”
棠景意:“我去吧,其他人先回去。”
“我也去。”傅初霁说,“其他人没参与,他们可以先走。”
于是商量之下,让女孩儿们先打车回去,其他人跟着顾云深去警局录口供。
他们是在酒吧一条街上,又是在路口,多处监控都能证明他们没有先挑事。是对面的人先对着他们的同伴言语调戏动手动脚,许鑫嘉才将他们隔开,但也没动手,只是肢体上有些碰撞。后来傅初霁赶到推开那些人,对面拿了酒瓶要动手,这才闹开的。
过程清晰,首尾简单明了,没什么要深究的地方,做个笔录就能走了。棠景意隔着窗户看了眼拍马赶到正和顾云深殷切聊着天的局长,对傅初霁道:“应该没事了,我们先走吧。”
等到从警局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棠景意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他和傅初霁走在一起。却不知顾云深什么时候也赶了上来,旁边的许鑫嘉正连连道谢,顾云深说了声没事,又道:“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们打车就好。”棠景意说,“很晚了,不麻烦您。”
许鑫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顾总你回去休息吧,我们打车就好。”
顾云深一顿,也不勉强,说道:“好,回去后这事儿别和其他人提起,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然后脱下风衣给棠景意,低声说,“晚上冷,先穿着。”
棠景意拒绝:“我不冷,不用了顾总。”
可是顾云深已经从身后环过他的肩给他披上,棠景意推辞不过,又不想在人前和顾云深多纠缠,只好先道谢应下。
一直到他们回去的车上,许鑫嘉还在感叹:“顾总看着冷淡,没想到人那么好,棠棠你说是不是?”
棠景意:“……嗯。”
许鑫嘉:“他还挺潮的,也去酒吧玩。”
棠景意:“……”
他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气,他能感觉到出租车后方一直有一道光束跟着他们。棠景意知道那是顾云深,他一直没走,从碰到他们买冰淇淋的时候就等在那里。现在也没走,还在跟着他们,直到回了学校。
棠景意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他知道顾云深什么也等不到,其实顾云深自己何尝不明白,但他还是等在那里,好像只需要他一个回头,就足以填平心里那处熬过了无数长夜的深深的空洞。
好像,哪怕只是等在暗处看着他,也好过自己一个人站在光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