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不敢,我家爷有事想请江大人帮忙。”长随客气地作揖,“家里的小公子丢了,劳烦江大人帮忙找一找。”
江峡面色微变。
雍京皆知,秦王世子府的“小公子”不是世子的风流种,是世子养的一条玛瑙蛇!
他妈的,都逮着他薅是吧,他上哪儿找去?
第05章 白玉章
“江峡找到傅赭的遗孤了。”
檀韫在茶几前侧目,尚柳来走到他跟前,轻声说:“内阁的两位和何掌印此时都在乾和宫,宋首辅和陈阁老主张留这孩子一命,何掌印则力劝陛下斩草除根。”
比上一世早找回来,檀韫伸手拂过铜炉上的热烟,翻过一只斗彩竹纹杯放在托盘上,说:“江峡在哪里找到的?”
“自十六日,江峡就到处帮傅世子找小公子,今日找到城西的弥西子岭,那地儿树木丛生,江峡是在一处洞穴中找到傅璟的。”尚柳来微微蹙眉,“这个孩子,无论怎么处置都有弊端。”
檀韫说知道了,舀了茶,起身回前殿,正好撞见三个人从殿内出来,打前头的两个戴幞头,穿绯袍,分别戴仙鹤和孔雀的补子。他停步颔首,“宋首辅,陈阁老。”
宋首辅年过花甲,鹤发银髯,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气韵,他颔首回应,等陈阁老与檀韫见了礼,便迈步离开。檀韫侧目,那师生俩一前一后,袖袍拂风,迈着官步昂首而去。
“瞧什么呢?”
“今儿天气好。”檀韫收回目光,看向最后出来的人,淡笑着唤了声“大哥”。
何百载一身大红坐蟒袍,但他的相貌气质其实都很儒雅,若脱下这一身威风富贵的衣裳,乍眼很像个读书人。
当然,只是看着像而已。
何百载“诶”一声,亲昵地拍拍檀韫的肩膀,说:“赶紧奉茶去,改日闲下来咱哥几个凑一桌打牌。”
“那大哥先把钱备好,在我这儿赊账,子钱可不少。”被何百载指了指鼻尖,檀韫笑着颔首,“大哥慢走。”
他端着皇帝的茶,不能让步,掠过何百载进入殿内。
皇帝正撑着下巴玩一方和田玉私章,轻轻地在桌面碰出声响,一下接一下,响的还有他心中的犹豫。
檀韫将茶奉上,说:“吴州的阳羡雪芽,您尝尝。”
皇帝放下私章,捧茶抿了一口,随后说:“依你之见,傅璟该如何处置?”
檀韫知道皇帝是想斩草除根,上一世他想法一致,后来为此招了一桩天大的祸端,让皇帝死在亲娘手上了。他拿过私章,上面刻的陈师道的一句“云日明松雪”,很快收回目光,将章收进绣金袋里,说:“留。”
皇帝没有说话。
“不过个小崽子,留下他,天下人都要说您宽厚仁恕,太后娘娘也会开怀。”檀韫说。
“这样的虚名得了是比不得好,可若让母后得了傅璟,她指不定更想做太皇太后。”皇帝的语气淡了些,那些年里因着母亲偏心苛责的难过和失落仿佛都被岁月轧死了。
傅赭行刺天子,罪大恶极,但他到底是陛下的亲兄弟,如今外头还有非议陛下“弑兄”恶名者,虽然其中不乏有人故意挑拨。前世就是这个当口,檀韫去冷宫给某位老娘娘收尸时撞见被恶奴欺凌的惠王和如海,他因此救下惠王,借惠王替陛下驳斥不认兄弟的浮言。
檀韫如今换了主张,惠王也用不上了。他走到皇帝身侧,随手摊开一本奏疏,是胡御史弹劾司礼监秉笔戴泱的,洋洋洒洒一大篇,说戴泱借办贡在沿海一带肆意索贿,欺压外官。
檀韫提笔蘸墨,就在这篇弹劾奏疏上写了个“忍”字,说:“宫中如今没有皇嗣,傅璟这样的年纪,他的存在就是一根刺,不止扎在您心里。”
皇帝盯着那个字,用的是楷书,端庄流畅,令人心静。
“您留下傅璟,是皇恩浩荡,叔侄相和,可这孩子的福缘能绵延几时,您哪能知道?”檀韫搁笔,抬手按在皇帝肩上,颇有章法地揉按起来,待掌下这具躯体全然放松下来,才又说,“流落在外的小侄儿安全无恙地回到身边,陛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竟落了泪。”
皇帝一把攥住檀韫的手腕,仰头说:“朕哭了么?”
檀韫微微俯身,仔细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瞧了瞧,诚恳地说:“哭了。”
“好,朕哭了。”皇帝松开手,叫了御前牌子,“将傅璟送到慈安宫,再从库里挑几箱好宝贝送过去,请太后劳心慈养。”他似笑非笑,“江峡此次有功,赏飞鱼蟒衣鸾玉带,让他把心静下来,好好办差。”
御前牌子领旨而去,皇帝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落在被那个“忍”字遮盖了大半内容的奏疏,说:“戴泱……地方官都油滑,派个老实人镇不住,说不准还要被他们算计,就得要戴泱这种看得清又有手腕的人才镇得住他们。”
檀韫轻笑,说:“这次随行的还有锦衣卫指挥同知别桢,他是个稳重的人,戴公公不会闹出格。”
皇帝点了点头,又想起一茬,“对了,小公子送回世子府了吗?”
他也叫那蛇小公子,惹得檀韫笑了笑,皇帝听见了,吓唬道:“借小公子给你玩两天?”
檀韫便不笑了。
“回陛下,小公子到家了。”阶下的薛萦说,“小公子牙有毒,锦衣卫没敢碰,也不敢伤,只好回去请世子府的人去弥西子岭接。”
“送回去就好,”皇帝纳闷,“养什么不好,养毒蛇,要唱一出《玛瑙蛇记》吗?”
檀韫不知道,说:“听说小公子是英国公送给世子的,国公是行伍出身,胆子本来就大,送外孙宠物自然也不拘泥虫鸟。”
“那送老虎岂不更威风?”皇帝声音蓦地轻了,“小时候,英国公送朕的雪团子就很好……”
檀韫眼波一颤。
雪团子是陛下十三岁去北境时英国公送的一只小白虎,漂亮灵性,性子也温和,陛下十分喜欢,带回京养了一段时日,有一日让傅赭撞见了,吓得不轻,太后就让人把雪团子乱箭围杀了。那日檀韫陪陛下在坤宁宫跪了两个时辰,夜里跛着腿回寝殿后他们躲在床榻边抱在一起,都哭得很伤心。
旧事伤怀,檀韫眨眼间摁下情绪,转念又想到那个登徒子说自己打死过虎狼。
皇帝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点轻响,檀韫回了神,说:“蛇哪里不好,伤人无形,长得还漂亮。老虎是威风,可人人都知道它凶猛,便要聚众围殴了。”
皇帝说有道理,这时外头有人通传,急吼吼的。御前的人这般没规矩,不会是小事,果然,通传的说:“陛下,不好了,傅世子在御花园纵火,要烧了许娘娘!”
皇帝起身,拧眉道:“情况如何?”
“奴婢赶回来时,救火兵丁已经到御花园了。”
“这个孽障,到底谁能管管他!”皇帝抬手抚额,被檀韫搀着落座,轻声安抚道,“您别动气,奴婢去瞧瞧。”
皇帝摇头,“你别去,那孽障性子极差,你按不住他。”
“那您陪奴婢一道去,”檀韫蔫儿坏,“有您坐镇,谁按不住?”
皇帝才不想被气得当众跳脚,闻言在檀韫的眉心戳了一指头,不高兴地说:“滚蛋。”
“遵旨。”檀韫起身去了。
第06章 观音来
檀韫走出殿门,殿外的尚柳来跟上,说:“火灭了,世子已经出宫,淑妃被搀回永安宫了,没受什么伤,就是吓得厥了过去。”
上一世也发生过此事,但檀韫没有太细致的印象,便问:“怎么个事儿?”
“两人在御花园赏花,据说起先表兄妹还有说有笑,也不知淑妃说了什么,世子突然就起火了。”尚柳来说,“淑妃不是个妥帖细致的人,有些时候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偏偏傅世子又是祖宗爷爷的脾性,忍不了她半点。”
檀韫觉得这位世子爷不能说深不可测,要说太随心所欲,因他脾气又坏,就显得阴晴不定了。但无所顾忌是皇帝都得不到的权利,要不惜命,不惜名,不惜让天下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傅世子虽骄横霸道,但想来三两句寻常不中听的话也不至于让他纵火,约莫是这话了不得,戳中了世子爷的逆鳞。”檀韫说。
尚柳来说:“这事儿,说小了就是亲戚打架,说大了也能给世子爷戴上一顶不敬天子的帽子,毕竟纵火是在御花园,淑妃也是陛下的嫔妃。”
“陛下定然是选世子。”檀韫笑了笑,“我们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今儿天气不错,就当溜达一圈吧。”
他们溜达到地方的时候,永安宫的院子已经架了板子,今天随行的几个宫人正在领护主不力的罪责,嘴巴都被堵住,惨叫声哽在嘴里,但板子落在肉身上的闷响还是让跪了一地的宫人噤若寒蝉,怕主子一句话,自己也要跟着吃瓜落儿。
檀韫往殿里去了,尚柳来候在暖帘外。
外头一片愁云惨淡,里头,淑妃刚醒,换了干净模样,正在榻上休息,显然心有余悸,白着脸,饧着眼,变作一副病弱西子的美丽。
檀韫在榻前问安,又问了两句她的身体情况,后头的太医一一回了,说是没伤着皮肉,就是受惊不小。
“陛下怎么没来?”淑妃可怜地巴望着檀韫,“叫你来看我的笑话!”
在檀韫眼中,淑妃就像是一只漂亮娇蛮的猫,会不合时宜地伸爪子扒拉你的裤脚,叫个不停,没个安生,但因为它太小,太矮,连撕扯裤脚的威力也没有,两者之间的“对视”也就成了一人的居高临下,连计较的心思都不必有。因此面对这样没头没脑的指责,他很温和地说:“万幸找回了小侄儿,陛下正在乾和宫点礼单,要送去慈安宫的,但陛下也挂念娘娘,特意遣奴婢来探望。娘娘受委屈了。”
他提到慈安宫,淑妃就不好抱怨了,否则传到太后耳朵里,又生是非,太后对小儿子都不大慈爱,更莫说她了。可听到最后那一声轻飘飘的“委屈”,她嘴巴一瘪,美目就落下泪来,哽咽道:“光是说说有什么用啊,知道我受委屈就替我做主啊!”
世子讨厌宦官,是以当时连周渚都离得很远,两人到底是因着什么起了争执,旁人都说不明白。檀韫说:“请娘娘把事情说仔细些,陛下才好斟酌。”
他这样一说,淑妃面上就有些心虚,不是理亏,是面对他的心虚。檀韫眉梢轻挑,转眼看向周渚,淑妃倒有些着急地抢先,“你别欺负我的人啊!”
“就照例问一问。”檀韫温和地说,“娘娘与世子都金贵,要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对文真侯府、秦王府和英国公府有个交代,是不是?”
淑妃搅着腰上的被角,顾左右而言他般地嘟囔:“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世子府照照例啊?”
“这便去了。”檀韫说,“娘娘若有委屈,千万遣人告知奴婢,别让世子建一言堂。”
淑妃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眶,眼睁睁地瞧着檀韫行礼、转身走了,那模样,是真让陛下养成了个矜贵小少爷啊!
她转头看向周渚,又酸又气地说:“他在威胁我吗?”
“您若不说什么,陛下就只能按照世子的话处置。”周渚说,“世子本就金贵,先帝爷和陛下都喜欢他,他有先帝爷的免死诏书,背后还有北境,只要他不谋朝篡位,陛下都不会动他。”
“我说什么,我怎么说,难道要我对檀韫如实相告,说是我请大表哥帮我对付他,大表哥却因此要烧死我吗!”淑妃咬紧下唇,又立马疼得松了口,噎声说,“为什么啊,大表哥同檀韫有什么交情?”
这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周渚说:“奴婢觉得世子发怒不是因为檀监事,而是为他自己。”
淑妃很迷茫。
“檀监事是御前的人,您挑拨世子去收拾他,不就是让世子去找陛下的不痛快么?世子因此觉得您要害他,生气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纵火,”周渚想了想,“这行径对世子来说也许不算出格,那可是位敢在先帝爷跟前拔刀杀人的祖宗。”
世子的“丰功伟绩”岂止这一件,淑妃一哆嗦,怔怔地说:“可我没想害他啊……”
周渚心说您真是高估了世子与您的情分,本就不是一家人,人家再不喜欢宦官,也不会被您当枪使。
“早知道就不找他了!”淑妃攥着被角,突然灵光一闪,“他不是不喜欢你们这些阉人吗,檀韫去世子府也会挨烧吗?”
周渚说:“难说。”
*
夕阳把天烧得像个大烫锅子,檀韫站在世子府门前一边仰头望天,嘴上馋一馋那些个酥香饼子,心想待会儿出来去买个羊肉火腿馅儿的吧,一边等候通传。
尚柳来还是不放心,“小爷,由我去问吧,您回马车里。”
“哪有这么怂的?”檀韫让他边儿去,想起上一世秦王世子本来也只是让管家出来回复,并没有让他们进门。
世子讨厌宦官,让他们进门都是脏了家里的地板。
很快,世子府的管家快步出来,依次作揖道:“檀监事,尚公公。”
这位老管家是从北境来的,年轻时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跟着英国公上过战场,可这一身素长袍,桃木簪,气质内敛,像是道观里的老先生了。他随的是英国公府的姓氏,檀韫和尚柳来前后唤了声“卫老”。
“哎,让二位久等了,快请随我到花厅稍坐。”卫老侧身,请他们入府。
檀韫微愣,看了眼和煦的卫老,还是迈开步子进了门,心说难不成傅世子果真是朵惊世奇葩,随心所欲到了老天爷都料不准的地步,所以上辈子不让他进,这辈子又莫名让他进?
世子府自然深广,一路走过去,亭台相接,台榭起伏,鹅卵青石衔径,树柳花草成行,与想象中的金碧璀璨不同,是一派清幽风致的模样。
路上掠过一座叫“猫儿园”的院子,檀韫顿足,想起他入宫前在巷子里的那只小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