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遇见时,那是只野猫,瘦小可怜的一只,可他带不回去,他在家里挨打,猫进去说不准就要被宰了,只能日日省一点口粮偷摸投喂。等他入宫后难再出来,好在那会儿还有人投喂,且比他富裕许多,喂的都是好东西。
凉亭横琴,杏花跃墙,眼前这座猫儿园却没瞧见猫影子。
檀韫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回廊九转,又见一片内湖,湖边靠着一艘单层画舫。檀韫说:“拂风枕莲,夏日漫游,濠上之乐不过如此了。”
“您说说,这湖就叫‘枕莲’。”卫老说,“世子喜欢躺船上撒欢,看书听曲,对弈饮茶,有时什么也不做,一躺就是半日。”
真是个逍遥神仙,檀韫说:“躺在死人湖上睡,世子好逸趣。”
有说秦王世子将戏子摁死在湖里了。
“您见笑了,”卫老没反驳,只说世子脾气不大好。
檀韫将这句话当作平和的下马威,但等他到了花厅,卫老却撇开一院子的仆人,亲自为他奉上一只白釉印花葵口碗,碗里冒着热气,奶香浓郁。
“这是用茉莉花茶熬的牛乳,喝一碗能暖到心窝窝,您尝尝。”卫老说。
睡前饮牛乳,是他身边人才知道的习惯,檀韫看了卫老一眼,对方没察觉什么,如常地说:“世子这两日可爱喝这样式,用的都是珍品茶叶,听说您不好甜,这碗正合适。”
“您细致,多谢。”檀韫捧碗抿了一口,茶香悠长,牛乳醇厚,被大火熬煮融合得很好,不腥不腻,真是好喝。他啜饮着,望见院墙上那只荼靡架,藤蔓垂涤,待到春夏烟丝醉软,定是极美的。
卫老又给尚柳来端了一碗,像个寻常家里的老人那样招呼孩子,尚柳来温声道谢,心说世子府的态度有些太客气了。
小会儿,一个穿半臂的侍卫进入花厅,向檀韫呵腰作揖,说:“今日之事,世子会摁住永安宫,不敢让陛下心烦,劳檀监事和尚公公跑一趟了。”
这话檀韫爱听,想来陛下也爱听,可是世子爷既然早有态度,还让他们进来做什么,分享近来很喜欢喝的茉莉牛乳吗?
世子可并不是热情好客的人。
“世子慈心。”檀韫摁下疑惑,喝完剩下的一点,接过尚柳来递来的帕子擦嘴,起身朝卫老说,“谢您这两碗,我们这便回了。”
“客气了。”卫老说,“我送二位。”
这老人腿脚比他还麻利呢,檀韫便没拒绝,往外走了两步,撇眼间不远处的一只花几映入眼帘,天青釉仰钟式花盆里正开着一株,细瓣青里润白,偏偏尖端洇了点胭脂色,冷清清,又姝丽。
真美,檀韫停步,问道:“卫老,不知那盆兰花是个什么名儿?”
“那盆啊,是世子自个儿养出来的。”卫老还记得花开时世子凝视它的呢喃,“低眉端居金莲台,稽首觅得观音来,应念,应念——此花故名‘观音来’。”
第07章 莲台归
檀监事往世子府来了。
得知消息时,傅濯枝正在前寝更衣,火烟的味道并不好闻,他回来仔细洗漱了一番。闻言呆了好一会儿,说:“让卫老去传我的话,此事我来处理。”
一句话有两个意思:他不见檀监事,但态度要客气。
通传的近卫能体贴上意,转身正要去找卫老,正在帮主子系腰带的傅一声将他喊住,对傅濯枝说:“了无大师说凡事要顺其自然,您这是顺其自然吗?您是把好不容易送上门来的缘分拒之门外了,那后头得到的因果还是对的吗?”
傅濯枝不打算出门,便没有挑选玉佩香囊等饰物,沉默着转身往外去。紫檀博古架中间留着通行道,傅一声替他挑帘,他穿过去就听见了风,外室的一排卐字纹长窗都敞着,廊下的那盆粉霞正在和柔风说笑,娇娇地颤着。
傅濯枝走过去看着那花,说:“要承受天大的惊喜,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欲壑难填,食髓碾骨。
傅一声没有偷偷在意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见一面也能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但他知道主子的“想见”和“不敢见”同样澎湃,心说我好话劝不了你,那就说歹话,“佛前祈福还得斋戒跪拜呢,您把檀监事当作天上人,既然觊觎他,那就活该吃些苦头。檀监事今年十七,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往他床上送人,谁敢保证其中就不能有个刚好合心意的?您不吃这个苦果,他日自然有别人来吃。”
“上瘾的过程不过就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最后一次,说来简单,但人要是真上了瘾,再想自控却是难如登天。”傅濯枝弹了下花瓣繁多的大朵儿,淡声说,“你说我把他当天上人,怎又劝我将他拽下来?”
因为傅一声只想让主子得偿所愿。
逼不了,傅一声便退一步,“檀监事从宫里来,路上也辛苦,好歹请人进府坐一坐吧?膳房这段时间在换着花样的试花茶牛乳,您让府里的人喝,却不给檀监事尝,岂不本末倒置?”
“我刚在宫里撒了火,转头又对‘讨厌’的宦官以礼相待,合适吗?”傅濯枝说,“他本就在查‘登徒子’,你这是存心让他对我生疑。”
傅一声心说也是啊,檀监事心思敏锐非常人能比,但他也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眼神一瞥正好落到傅濯枝指尖的粉霞上,立马就说:“遇事不决,听从天意!”
“……”傅濯枝一顿,点了点那朵粉霞,“阴数,阳数?”
“说好了,如果是阴数,咱们就让檀监事进门!”傅一声上前将傅濯枝轻轻推到一旁,自己接手那朵粉霞,义正辞严,“我来帮您聆听天意,若天意不顺,您就怪我,若天意也欢喜,您就赏我!”
傅濯枝想了想,说:“可。”
傅一声便开始聆听“天意”,扯一片花瓣就数一声,数得利落干净,同时两眼又精密又迅速地先一步数起来,打算若“天意”不顺,他就要趁机改一改。但不知是天意当真欢喜,还是懒得和他作对,结果竟然真的妥帖。
“八十!”傅一声举起最后一片花瓣,“天意!”
世子传话了,请檀监事入府稍坐。
卫老亲自将人迎接到花厅歇脚,奉上一碗少糖的茉莉花茶牛乳。檀监事也许是对待客的并非茶叶一事感到疑惑,很轻地看了过来,卫老面上不动声色,笼统地解释了一句。见檀监事将牛乳喝得一滴不剩,卫老心说这下好了,膳房的“考试”终于迎来了尽头。
原来如此。
小少爷不是突然想开花茶牛乳铺子了,而是要试出最标准的味道,檀监事则是考官。
卫老叹息。
檀监事走的时候被那盆兰花吸引,卫老跟着看过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兰花名的由来。他把世子的呢喃告知檀监事,檀监事听后稍稍一愣,定是诧异纨绔霸王竟能说出这样虔诚卑微的话,但显然没有想到兰花主人期盼的“观音”就是自己,因此只留下一句“兰花甚美,独具匠心”。
卫老将檀韫送出花厅,傅濯枝从厅西侧的那扇紫檀剔红山水十二扇屏风后出来,走到桌前看了眼那只白釉葵口碗,让人去赏膳房,着重赏熬煮这一碗的嬷嬷,又叫来花房的管事,嘱咐他要加倍精心地饲弄墙上的荼蘼架。
卫老回来了,没有询问世子对檀韫的那份堪称石破天惊的心思,只说:“文真侯府那边来人了。”
“他们家的好女儿竟敢撺掇我去害御前的人,我看在亲戚关系上好心帮他们提点一二也是应该的,不必让他们道谢了。”傅濯枝歹话好说,一锤定音。
话传回文真侯府,文真侯夫人气得当场厥了过去,文真侯心中恼恨傅濯枝倨傲蛮横的态度,但无奈女儿这心思生得太颟顸,他不敢闹出丝毫风声,此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
二月初二,宫内撤了各宫殿门前的钟馗、仙童等各式彩妆和红绸红灯笼,白雪红梅的冬景不复存在,过渡成大地吐绿的俏丽。
东苑的园子已经修好,今儿天气不错,午后檀韫就伴着皇帝过去看一眼。园子的绘图是皇帝亲自作的,各监各部都不敢出丝毫纰漏,出来的效果也让皇帝大为满意。
“驰兰,”皇帝说,“你说,给这园子起个什么名字?”
檀韫正望着空空的花圃出神,闻言下意识地说:“‘四季’。”
“四季花色尽收园中……好,就叫这个。来,”皇帝攥住檀韫的胳膊往里头走,推开尽头那扇雕花木门,指着后头那座伫立在清池间的三层楼,“像什么?”
他的语气像小时候检查功课,檀韫不禁肃然地答道:“莲台芍药。”
皇帝满意地笑了,又说:“既是仿样所建,就直接叫它‘莲台’好了。”
檀韫指尖蜷缩,扯起唇角,“好……”
皇帝觉得檀韫的神情很怪,感动有之,难过有之,还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他低头,试图望进那双发红的眼睛,可檀韫不让他瞧,撇开脸嘟囔道:“您别瞧了。”
这会儿还很年轻,时常玩闹,皇帝捏檀韫的脸让他别噘嘴了,伸手把人半揽着,没顾忌后头的一队答应长随,说:“这段时日让人把里头布置好,你平日不当值的时候就别回直房了,住这里离乾和宫更近,少些折腾。你选一批安静能干的专司园里,再留几个亲近人伺候,至于其余人就不让他们随意出入了。”
皇帝身上的檀香很淡,檀韫吸了吸鼻子,说:“别人会说的。”
宫中的大太监们可以在外头买宅子,不当值的话就出宫住,至于留在宫中的,不用直宿的时候就会回到直房休息,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在宫中给太监辟居所的先例,这样式的荣宠落在太监身上是出格,前世的确惹来前朝后宫的不少遐想。
檀韫不怕人家说他果真爬了龙床,但不想让皇帝再遭非议,正措辞劝一劝,就发现皇帝眉间微微蹙起了。
“让他们说,”皇帝语气淡下来,“东苑本就要整修,也没去别处新辟一块地出来,抢谁的地盘了?别的朕就忍了,养养花,待身边的人好一些也不行吗?”
“您别生气。”檀韫侧身,微微仰头瞧皇帝的脸,很熟练地哄,“待会儿奴婢出宫给您选些好苗子进来,寻个合适的时机种下去,好不好?”
前世他没这样说,一道回宫的路上撞见簪星戴月的淑妃,皇帝对淑妃态度平常,看不出热切,于是三个人挤在亭子里尬坐了半日,后来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好笑。
“好。”皇帝紧绷的下颔松懈下来,“对了,既出宫了就顺道打听一下八弟和鹤宵的情况,听说他俩还在抢男伶。”他冷眼嘲讽,“也不知到底是哪来的天仙,不够他俩丢人的!”
“鹤宵”是秦王世子的字,出生那会儿让先帝爷取的,说起来这位世子爷的名、字都与他的生辰有关。
世子诞生时下大雨,正应了时节,英国公便为他取了“濯枝”二字为名,彼时先帝亲征北境,思念雍京,就又在英国公寄往雍京的信上添了钢筋铁骨的“鹤宵”二字给侄儿做表字,摘取的是张九龄的一句“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
乍听只是应景应情的名字,但稍稍一品便可知先帝与英国公对世子的希冀和祝福都在其中,只是世子爷如今走马章台,不思进取,着实是辜负了。
陪皇帝四处逛了会儿,檀韫回直房换了身行头出宫,随行的是他的掌家宦官,翠尾。
雍京各大街巷的花铺不少,檀韫去了好几家,最后精挑细选出重台红莲、秋万铃、醉飞红、倒晕檀心、绯楼子等若干,让各家的店铺精心包好,晚些时候着人来取。
走出最后一家花铺时,日头已经落下,橙霞铺展至远处的城墙,最终隐入郊外的山廓塔楼,宏伟而瑰丽。
两人找了一家饭馆用晚膳,点的是薰虫和菊花羹。这家的薰虫是用油煎的黍面枣糕,配一碗去烦热、清肝火的菊花羹,正好解腻。
用完再出去时天已经暗下来了,风有些冷,檀韫按了一下风领,在路上唤了个巡街衙役,询问珉王和傅世子的踪迹。
他并不期待观赏两男争一男的戏码,但想顺路见一见傅世子,世子的确不大可能是野桃花或登徒子,但也并非绝无可能。檀韫的性子如此,只要起了丁点儿怀疑,这心里头就像长了颗种子,必得生根发芽。
衙役没见过檀韫,但翠尾将腰间的乌木牌子翻了过来,“伴驾”二字却是惊人。他屈膝就要跪,被翠尾抢先搀了起来,便立刻恭谨呵腰道:“殿下和世子都在常乐巷的‘醉生梦死’。”
若说城西是“贵”,城东就是“富”,橘东街常乐巷的“醉生梦死”更是有名的销金窟。两人一路过去,刚到常乐巷,前头一阵吵嚷,那香帘绣影的花楼门口跑出个褐衫内宦,翠尾认了人,“小爷,是珉王府的人。”
见檀韫没动,翠尾上前拦住那内宦,指了腰间的牌子。内宦立马如见神仙,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哭道:“世子要杀人啊,速救我家殿下!”
楼里的妖童媛女都听到风声,缩在堂中的两侧道上聚众嘀咕,管事听见风声,立马上前为檀韫引路。后头还有一座楼,粉纱穿堂,端的是富贵做派,大堂打造了一座巨大的笼子,半悬空在二楼的高度,此时正有两个年轻男人不着寸/缕地在笼子里做那种事,笼子四周的雅间里偶尔有叫好声。
“啪!”
檀韫从侧方的梯子上三楼,突然听见一声鞭响,低头一看,那笼子里的其中一个男人正在拿鞭子抽身前的男人,跪/趴着的男人生得很白,背上已经有淡红色的鞭痕纹路,乍眼像朵疏朗的红梅。
男人在叫,神情吃疼,但又很愉/悦的样子,檀韫问:“他为什么愉/悦?”
“有人就喜欢这个。”翠尾说。
檀韫稍稍稀奇,“内狱审了那么多人,也没碰见一个喜欢的。”
翠尾:“……”
缉事厂的鞭子和花楼的鞭子能一样吗?都不是一回事儿!
翠尾不忍檀韫细看,上前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哄着他往楼上去,“小爷,回去可别让柳来哥知道您瞧见这个了,他不知道得念叨到猴年马月去。”
檀韫觉得翠尾说得对,继续跟管事往前走,越走越安静,听不见呻/吟和鞭声了,唯独最末尾的房间里还在唱曲儿。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
小调摇曳,音色婉转,是《子夜四时歌》的一首。檀韫跟着哼了一句,翠尾在后头伸手将门一推,一座璀璨夺目的“金银山”当头撞上檀韫,卸力倒在他腿上。
翠尾立马扶住被撞退一步的檀韫,低头瞧了眼那穿金戴银得格外绚丽多彩的人,“珉王殿下?”
珉王听到这称呼,猛地仰头对上檀韫的脸。他惊惧通红的眼睛瞪大,抱着檀韫大腿的手猛地一紧,闷头栽进檀韫怀里,“驰兰!”
我们不熟,檀韫尝试推开珉王,但珉王扒得很紧。
翠尾见状俯身按住珉王的右臂,正好摁在麻筋上,珉王手臂一软,同时感觉一道阴鸷的目光盯在自己背上,像是要把他的后心盯穿了去——傅濯枝这个虎狼祸胎!珉王惊惶得彻底软了力道,哼哼唧唧地被翠尾趁机扶起来,挪到一旁安抚。
上一世的珉王死于马上风,檀韫不爱瞧他那没出息的样,掠过他跨了门。
纸屏后的曲儿还在,但雅间没由来的静了,透过那一屏白花花、极细致的设色多人春/宫,檀韫瞧见后头的轮廓:三个人,坐在椅子上的人抱着琵琶,是那位被争抢的男伶;抱臂站在榻边的人高挑劲瘦,该是世子府的侍卫;坐在榻上的人则一副浪/荡相,懒散地靠着背,右腿屈起来踩在榻沿,应该是在垂头抿酒喝,至始至终都没有抬眼,很吝啬自己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