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不渡癫公 第9章

檀韫垂下目光,向榻上的人呵腰,“世子安好。”

小调蓦地歇了,只余琵琶悠悠。

第08章 疑心生

“我不好。”

过了两息,世子爷说话了,还是檀韫上一世后来听过的那把好嗓子,泠泠如冷玉,但语气倒是出乎预料的客气。

珉王正在后头喘气儿顺心呢,闻言不禁跳蹋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不好,你——”

“再放屁,撅了你的脑袋当夜壶。”世子骤然不耐。

珉王的泪水像夏日的暴雨,哗啦啦就倾泻下来,好大的动静。他一把推开翠尾,上前挽住檀韫的胳膊,“你听他说的什么话?快,我们这就入宫去!”

檀韫可不敢让珉王去打扰陛下,只是还没说话,却敏锐地察觉傅世子吝啬的视线在他的胳膊上停顿一息,太轻、太快地掠了过去,只像是随意一瞥。

接着,世子爷吹了声口哨,语气愉悦,但没有温度,“淌着尿进宫吧,求陛下多垂怜,孬种。”

这话正戳中珉王的心窝!

珉王十五岁在寝殿养了个粉头,不料叫底下的人告发到了先帝爷的耳朵里,那是位满身杀伐的人物,眼神就是杀威棒,那会儿寝殿里的人闻到味道,顺着一瞧,天呐,八皇子竟吓尿了。

这是珉王心里头的一根刺,陷在肉里,拔不出来,消不下去!他双耳嗡然,眼前出现傅濯枝那张妖孽祸胎似的脸,浑身跟着一哆嗦,骂道:“傅、傅濯枝,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

檀韫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珉王,但屏风后的人没有勃然大怒地冲出来,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我,怎么了?”

做儿子的寻常忍不了这话,檀韫纳罕,但眼下更要紧的是不能让俩人再这般粗鲁放肆地扎对方心窝了。他反手拍拍珉王打着细颤的胳膊,轻声安抚道:“天色晚了,殿下不如先回府休息?”

见珉王不甘心地咬着唇,檀韫也懒得同他说些权衡利弊的道理,只附耳说句实在的话,“我只带了一个人,若真闹起来,怕是摁不住世子。”

珉王立马颤着腿让府中内宦扶走了。

檀韫上前两步挨着那屏风,没瞧上头那些裸/露的□□,半垂眼道:“世子,陛下听说您和殿下为着个男伶闹不愉快,不知其中可有误会?”

世子转着酒杯呵笑一声,“是他同我抢,”他偏头看一眼抱琵琶的,“回檀监事的话。”

抱琵琶的停了拨弄的手,起身盈盈一拜,捏着细嗓说:“奴本就是世子爷的人呀,是珉王想夺了奴去,可是奴忠贞不二,还请您多怜见。”

他这一说话,是小南枝,檀韫这下好奇了,“立春那夜你还坐我腿,是齐人之福,还是朝秦暮楚?”

屏风后诡异地静了一瞬。

小南枝旋即咯咯一笑,放/浪地说:“这一月有恁多天,奴也不能只苦等一人呀,七爷若心急,不如就留下来一道玩儿?”

一起玩儿?这傅世子真是个混种,檀韫的唇角极小幅度地抽了一下,却欣然道:“好啊。”

这怎么使得!

翠尾惊得踏出一步,那屏风后头突然冲出个人,撞在檀韫面前,调/情般的将檀韫往后推了两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约莫十五六,杨妃色的袄裙,金钗挽髻,巧笑嫣然。

小南枝妆容精致的脸上一颦一笑都是精准到位的风情,撒娇讨饶更是得心应手,“哎呀,七爷,奴以后见着殿下就绕着走还不成吗!”

檀韫隐秘地瞥了眼屏风后头,世子将放下的腿又翘了起来。收回目光,他抬手拍拍小南枝簪上的粉菊,温和地说:“好。”

没由来的,小南枝打了个冷颤。

“搅扰世子,告辞。”檀韫对屏风后的人欠身行礼,转身离去。

小南枝松了口气,转身往屏风后头去,刚钻进屏风就对上一双阴沉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狂风。他不明所以,吓得一动不动,僵硬地扯唇道:“世、世子爷……”

小南枝方才就瞧着世子不大对劲,以为是对檀韫和珉王,原来是对他。

怎么了这是?

他得罪这活祖宗了吗?

站在一旁的傅一声暗自叹气,早知道就在家陪卫老耍枪了,出来听个曲儿还撞见檀监事,什么糟心运气?见小南枝僵僵地落了泪,他便说:“你先出去。”

“是!”小南枝如蒙恩赦,慌忙转身就跑,跑出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落了东西,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脚却是下意识地转身跑回去把琵琶抱起来,逃得飞快。

一下子安静极了,傅濯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寻常急躁许多。

檀韫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定然不会同旁人一起玩,傅濯枝极快地捻着手中的念珠,明白了,“他是想见我……他起疑了。”

傅一声纳闷,“没道理啊。”

傅濯枝没察觉出哪里会露馅,又心虚地觉得处处都引人怀疑。“啪”,快起火星子了的南珠念珠被掼到小几上,他站起来。

傅一声盯着主子,也心焦地冒出句外地话,“啷个办嘛?①”

“跑,”傅濯枝打定主意,“去宝慈禅寺躲几天。”

傅一声抠脑壳,“祖宗,大把春光,何不珍惜?男未婚男未嫁的,您躲个什么劲儿?喜欢就上嘛!”

“上天还差不多。”傅濯枝将念珠重新挂在虎口,垂眼盯着几面,“这才一年,陛下便让他做了缉事厂监事,他是能干,可这里头少不得陛下的青眼和宠爱。”

傅一声怕他捻酸,安慰道:“檀监事是陛下的伴读,情分不同,他又那样能干,栽培他很正常。”

“我没觉得不好,这样才好。他辈儿大,年纪却小,有陛下倚仗,他就能走得更顺些。驰兰,驰兰……”傅濯枝呢喃檀韫的表字,深知这是个要往高处走的人,“他得了对烂爹妈,幼年吃了不少苦头,为着挣命把自个儿送进宫挨那一刀,这是他的苦楚,也是他的狠心。他如今过得很好,往后也有大好前途,不该再沾上我。”

傅一声不爱听主子自贬,拧眉说:“怂包,等着哭吧!”

傅濯枝走到窗前,将傅一声一屁/股踹下去,自己也跳了。

“小爷。”巷子口,翠尾见檀韫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又差点叫人撞上,不禁搀了一把,宽怀道,“主子爷知道那两位的性子,不会苛责您的。”

檀韫本就不负责劝架说和,他琢磨的是另一件事,“翠尾,你说,两把没有经过刻板训练的嗓子,说话的语气语调会很相似么?”

翠尾说:“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调子,也许相似,可仔细听还是能辨别出细致的不同。”

“说不出到底哪里像,就是感觉像。”檀韫抄着手,疑心找人找惯了,多疑修炼成了见人就疑,否则世子方才那一声呵笑怎地就让他想起那登徒子了?

味道很正。

檀韫又品了品,说:“叫是观盯一盯傅世子,连他夜里睡在哪个香被窝都给我记下来。”

翠尾应下,为着细致,又问了一嘴:“需要把那事儿记下来吗?”

“什么?”檀韫没反应过来。

“傅世子与人行房的过程。”翠尾说。

檀韫想了想,“这要怎么记,坐在床边边看边画?”

“京中有些贵人就喜欢让人给自己画像成册,有的连房事都不避讳,世子爷若好此道,咱们就好办了,若不好,也可以试着趴房顶。”翠尾说。

檀韫失笑,“大可不必。”

回宫后,檀韫向皇帝回禀了“两男争一男”的戏码,但选择性地省略了一些内容,比如“两男”互相攻击对方的恶言,和“一男”就是小南枝,怕皇帝又翻他的旧账。

皇帝听后没说珉王,只说傅世子不省心,檀韫知道他对珉王不抱期待,但还盼着傅世子早日回头是岸,仿佛这些年的歪曲扭长都不存在,世子仍是那颗锦绣玉树。

至于原因,檀韫没有多问。

日子实在繁杂充实,很快过了春分,夜间还有凉气,檀韫偏头咳了一声,正在小桌整理文书的是观立刻起身走到窗前关上半开的窗,又去里屋拿了件披风给他添上,“您明儿不当值,睡一觉再起来批复吧。”

“睡一觉起来就没时间啦,”檀韫捧起酽茶喝了一口,提神地挑了下眼皮,“明晚是四哥的寿辰。”

他话中有关注的意思,是观诧异道:“孟公公前两年的寿辰不都是翠哥代您前去送礼么?”

翠尾是檀韫的掌家宦官,檀韫的一家之事都归他管,好比平常府宅里的管家,很多时候都是他代檀韫出面。

檀韫重新拿起朱砂笔,“我且问你,若四哥要为难翠尾,他会如何?”

“咱们与他不是一条心,翠哥定然会万分小心,不让他寻到错处,好歹面上还过得去,他也不好动翠哥吧。”是观说。

前世檀韫也这般想,按惯例让翠尾前去送礼,翌日翠尾却没回来,死在床上了。翠尾从没同谁上过床,更别说是在人家的宴席上,可当夜府中好些人都瞧见是翠尾主动同姐儿进了屋。这是老四给的哑巴亏,檀韫和着血吃了,哪怕后来剐了老四,翠尾也活不过来。

“兄长们可以派人前去祝寿,可做弟弟的还是不一样,五哥没了,六哥出京办贡还没回来,我不好不去,去了也不奇怪。我便也去蹭一只桃花鲊吧,”檀韫用笔头轻轻蹭过鼻尖,睫毛一颤,“也是许久没有热闹过了。”

他把“热闹”二字轻缓地咬了一下,是观听出些名堂,想起翠哥近日总是很忙,却没有多问,陪他把剩下的一摞厂务批完,伺候人睡下了。

第09章 桃花鲊

夜漆黑,百贵园灯火璀璨,这是个专办宴席的地儿。

“孟公公到!檀监事到!”

门口的小火者扯着嗓子通传一声,里头说笑的、投壶的、猜枚的、搂着妓子的都停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今夜的寿老爷揽着檀韫进来,乍一眼像对亲昵的父子。

孟半醒今日满四十,微胖,大眼,面容憨喜,穿一身大红金蟒,像个富贵的面人儿,可见年轻时也是好颜色。也不知他挨着檀韫的脸说了什么,惹得檀韫轻笑,那张小脸半垂着,露给众人一双清媚的眼睛。檀韫许是更喜欢浅淡的颜色,今日穿的是荼白,斜枝兰竹膝襕随着他走路摇曳出流水般的银辉。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①”宋佩坐在席尾,喃喃出声,“啪”,旁边的同寅猛地拍他的胳膊,压着嗓子道,“傻了!那是檀监事!”

宋佩回神,不好意思地说:“只是觉得他甚美,绝无下/流心思。”

原来是那位檀监事,难怪这么年轻就能让身为司礼监秉笔的孟半醒亲昵相待。

“有没有心思都好,再美,那也是朵食人花!”同寅说,“别瞧了。”

主坐设在阶梯上,两侧的长随清一色的青曳撒,翠竹似的排列下来。孟半醒揽着檀韫一同上座,两把椅子紧挨着,用一张桌,他抬手示意齐齐拜礼的宾客都坐下,笑着说:“诸位能来给咱家祝寿,咱家承情了。”

众人笑着,纷纷说些吉祥话,孟半醒听得高兴,让长随倒了酒,举杯喊“一千岁②”。

喝了三杯,班子起乐,后厨流水似的上菜来,荤菜有风鱼,嵴舳臁⒕普艏Α⑻一嚨龋厥呈翘钦羟选⒍垢⒒ㄋ窀傻龋送饣褂泄瞎阈拿谰迫舾芍帧�

檀韫把筷子探向碟子,鱼汁点形状,熟红如牡丹,是玲珑牡丹鲊,做得很美味。

孟半醒正用手臂勒着怀里的妓子玩嘴对嘴喂酒的游戏,顺着妓子分心出神的目光看过去,是檀韫白皙的侧脸。他知道他这七弟的样貌是极好的,小时候就是个精雕玉琢的美人胚,若没有老祖宗,那会儿就被玩烂了。所以说,有些至美珍馐,普天之下还是只有陛下吃得到。

再低头一看,檀韫面前那碟子里的牡丹鲊已经少了大半,孟半醒不禁笑了,“就一小孩,只顾着闷头吃!”

“还要喝呢。”檀韫放筷,用帕子擦了嘴,接过翠尾递来的一杯橘酒,侧过去敬酒,“四哥,请一杯。”

“好!”孟半醒仰头喝了,推了把腿上的妓子,“去,给我弟弟唱一出!”

那妓子如蒙恩赦地站起来,鹦鹉刺绣的石榴红裙一旋,就挨到了檀韫肩上,比起底下那些,她妆面淡,像朵初晕的桃花,有蓬勃的生气。孟半醒阴阴的瞪视着,那是警告和催促的意思,妓子眉心的小褶愈发明显,对檀韫贴面吹一口香气,不大熟练地做出个娇媚模样,“七祖宗,您要听什么?”

檀韫不喜生人近身,却没推开她,说:“《挂枝儿·荷珠》吧。”

妓子应声,便提着裙摆转到桌前,盈盈唱起来,她的调子没有花楼里的那些魅,有股浸入骨子里的忧伤。孟半醒翘起的脚尖跟着调子转一下,“这首……”他琢磨着,语气像聚在街头说小话的老虔婆,“小七莫不是开窍,思春了?”

“哪有?”檀韫咬住翠尾喂的樱桃,待吃掉了,才懒洋洋地说,“前两日在宫里听过,还想再听一遍。”

“也该找个人了,”孟半醒衔住美人儿喂来的酒,顺手将人拽入怀里,一边往那细腻的颈子上嗅,一边说,“宫里头多寂寞啊,找个人陪着,心头也暖和。我这里人多,小七要不选一个,几个也行!”

“四哥,”檀韫尾音慵懒,像年纪小的弟弟那样撒娇,带着骄横气,“我不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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