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傅濯枝,起身走到傅濯枝的位置,拿起那只酒壶一认,是九曲鸳鸯壶,一壶隔作双胆,可以倒出“红”“白”两种液体,按下机关就可以切换。
傅濯枝转身,目光跟随着檀韫,见他察觉了真相,便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般,愉悦地笑起来。
檀韫胸口起伏,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几步走到傅濯枝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傅濯枝!”
这一巴掌很实在,肉贴肉的,檀韫的手掌心都麻了。他放下手,在袖袍中细细地打着颤。
傅濯枝也被打麻了脑子,呆呆地偏着脸,过了好几息才把脸正回去,抬手捂住嗡嗡发麻的脸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你打我?”
你还有心思笑?檀韫:“……”
他看着傅濯枝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说:“世子怨我,要设计害我吗?”
“我不怨你,”傅濯枝茫然,“也没有设计你。”
“此处只有你我,您死了,我脱不了干系。”檀韫认真地说,“世子的命,我还不起。”
“不必担心,”傅濯枝安慰道,“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证明我的死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檀韫咬了咬牙,“世子好细致好体贴好妥当啊。”
傅濯枝没想到会被夸,一时很惊喜,羞赧地说:“多谢。”
檀韫沉默了一瞬,又是一个巴掌抽过去,这下对称了。
“我回答您之前的问题,世子,我是在打您。”檀韫把手藏回袖中,微微一笑,“世子不惜命,拿自己的性命随意开玩笑做赌注,哪怕到了御前,陛下也要打您。”
“陛下陛下陛下陛下!”傅濯枝的脸,眼睛,脖颈都热了起来,被嫉妒烧红了,“你能别提陛下吗?”
檀韫说不能,冷漠道:“您把我的舌头割了,我就不能提了。”
“……”傅濯枝气得打颤,转身几步捡起地上的软剑,回头逼近檀韫,“张嘴。”
檀韫站起来,真把嘴张开了,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好,好吧。”傅濯枝下不去手,伸出左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往外带,他用剑把后头那幕红帐劈开,随手扔了剑,拽着檀韫往外走,“温热水,雪玉膏!”
没人应,但他们刚走出院门,一个长随就端着水盆出现了。
傅濯枝将檀韫的两只手摁进水中,感慨道:“劲儿还挺大。”
原来是给打人的用么?
檀韫一愣,轻声说:“世子的脸没长刺,我扇您两巴掌,手上又不会落伤留疤,不必用上雪玉膏这样的金贵药。”
扇、扇巴掌?长随端盆的手一抖,把脸埋得更低了。
泡了一会儿,傅濯枝把檀韫的双手从水中提出来,“伸平。”他命令着,接过下头人送上来的巾帕把那双伸平的手包住,轻轻地擦拭干净。
帕子拿开,傅濯枝蹙眉,“肿了!”
檀韫看着自己的掌心,纠正并且提醒道:“只是红了,看着显肿,世子先顾着自己吧,您才是挨打的那个。”
“雪玉膏除了可以消除疤痕,还有降温消炎的功效。”傅濯枝接过另一个长随呈上来的小罐儿,拧开后一股脑儿全倒在檀韫掌心,这药清凉,那双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白皙透红的指腹轻轻蜷起。
傅濯枝睫毛一颤,用指头轻柔地替檀韫抹好药,收回手,清了下嗓子,“……等它晾着。”
檀韫看了看自己湿亮的掌心,垂下去,“多谢世子。”他抬眼看向傅濯枝,“请世子敷药。”
傅濯枝说:“你在担心我吗?”
“世子花容月貌,伤了半点都是遗憾。”檀韫说罢作揖,“我情急之下对世子动了手,任凭世子责罚。”
傅濯枝说:“你明知我不会罚你。”
檀韫淡声说:“我不知。”
傅濯枝蹙眉,“你凭什么不知?”
檀韫反唇相讥,“我凭什么要知?”
“好吧,”傅濯枝退步,“那你现在知了?”
檀韫也放柔语气,“知了。”
在场三个长随:“……”
“我帮你上药,”傅濯枝提要求,“为着公平,也该由你来帮我上药。”
上药本没什么,但放在他们两人中间,未免有些暧/昧了。檀韫拒绝道:“可我没有让世子帮我上药。”
傅濯枝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可药到底还是上了,这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世子这话好没道理。”檀韫说。
傅濯枝摊手,“我这个人就不是个道理。”
也对,檀韫无法反驳,只看了眼托盘上的空罐儿,说:“那就请世子再拿一罐药来吧。”
“没了,”傅濯枝说,“就这一罐。”
檀韫忍耐道:“世子府只买得起一罐药?”
“你也说了,雪玉膏是金贵药,一小罐的价钱能在雍京买一间铺子了,更要紧的是有价无市,每年就产那么些。”傅濯枝无奈道,“我是世子,我有钱,可我也不会制这药啊。”
檀韫觉得手突然又烫起来了,继续忍耐道:“那就请世子拿别的药过来吧。”
“疗愈肌肤的药没有比雪玉膏更好的,”傅濯枝骄矜地说,“我只用最好的。”
檀韫:“……”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檀韫抬起双手,无情地往傅濯枝红肿的两边脸颊上一拍,蹭了些药膏上去,淡声说:“那就这样吧。”
傅濯枝:“……好的。”
檀韫呼了口气,说:“秦王在何处?我有话要对他说。”
“死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起来,“世子,请问秦王在何处?”
“……”傅濯枝小声说,“被我关柴房了。”
檀韫再呼一口气,淡声说:“请世子放秦王出来。”
傅濯枝挥手示意一个长随去照办,又问檀韫:“你们要说什么,我可以在场吗?”
“不可以。”檀韫诚恳地请教道,“世子不把我气出个好歹来就不畅快,是吗?”
“你很生气吗?”傅濯枝反问,“我听说檀监事最是喜怒不明,淡然自若。”
“那是面对寻常人,”檀韫内敛地说,“可世子哪是寻常人呢?”
傅濯枝好奇道:“那我是什么人?”
疯子。
傻子。
恼人的混账。
磨人的孽畜。
檀韫温声说:“我说了,世子非常人。”
“常人万千,非常人却难得,你又夸我。”傅濯枝沾沾自喜,被檀韫忍无可忍地瞪了一眼,连忙收敛情绪,朗声道,“一声。”
“诶!”
墙后响起一道男声,檀韫微微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人从荼靡墙后翻进来,这人站起来,露出一双荔枝眼。
“……”傅一声不像主子那样厚脸皮,有些心虚地避过檀韫的视线,上前行礼道,“主子。”
“花厅脏了,请檀监事到后头的客厅坐吧,上杯蜜橘水,少糖。”傅濯枝说话时看着檀韫,说罢便对他说,“今儿天气闷热得很,夜里指不定要下雨,说完就早些回去吧。”
“世子也请好好上药,早些休息。”檀韫作揖,转身跟傅一声走了。
傅濯枝站在院中,看着檀韫走出院门,没了影儿,卫沣随即快步进来,禀道:“早些时候,二公子和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别桢来了,被我安置在前边的一座院子里,世子这会儿要不要去见一见?”
“不见。”傅濯枝伸了个懒腰,茫然地说,“累了。”
累了好啊,累了就没精力作怪了!卫沣赶忙搀着傅濯枝回去休息。
檀韫在客厅把蜜橘水喝了半碗,秦王才匆忙赶到,他换了身干净的襕袍,那张无比出众的脸上满是忧怒伤怀,对檀韫尴尬地笑了笑,说:“家门不幸,有劳檀监事了。”
傅一声站在檀韫身旁,眉眼不动,听檀监事温声说:“王爷受惊了,可有受伤?”
秦王握着椅子扶手,说:“没有,我如何都不要紧,让陛下悬心才是罪过啊,待会儿我同檀监事一道回宫,向陛下请罪。”
“父子间吵个嘴,不是什么罕见的大事儿,贵府的长随是独自进宫,向薛公公和陛下禀报,若他中途没有向旁人说过半个字,王爷就大可放心。咱们御前的人平日里也还有三分谨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不会透露丝毫风声,让秦王府和天家的名声受人诟病。”檀韫把安抚的目光放在秦王脸上,温和道,“既如此,今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王爷好端端地到御前请什么罪呢?”
御前的人最谨慎,是以此事若有丝毫传言传出,那就是秦王府的长随中途没有闭严嘴巴的结果——这不仅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警告。
秦王看着檀韫那双漂亮的、清澈的、只有一往平静春水的眼睛,扯唇露出一记笑容来,好似真的松了一口气,“檀监事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檀韫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情,陛下是能体谅的,陛下也时常懊恼自己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骄纵了世子,如今世子大了,不好管啦。”
“臣愧啊!”秦王起身,猛地跪在檀韫面前,颤声道,“子不教父子过,让陛下烦心担忧,更是臣的罪过!陛下次次宽恕孽子的混账事,已是天恩浩荡,如此……是要羞死臣了啊!”
真能装,傅一声翻了个白眼。
檀韫起身扶起秦王,说:“秦王府只有两位公子,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把两位公子都看得极为紧要,遑论陛下圣眼灼灼,更能看清您的一片慈心。世子早年丧母,外祖一家远在北境,陛下也在宫墙之内,算来算去,您才是他在雍京最亲近的人,世子聪慧,岂会不明白呢?今日您二位吵个嘴,这是亲父子之间仗着彼此亲密要紧的放肆,难道还真能有仇怨不成?您二位且都冷静冷静,改日情绪下来,世子定要敬您一杯茶,向您磕头认错的,届时也请您慈父心肠,原谅世子一回。”
傅濯枝给他磕头认错,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秦王勉强笑笑,说:“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这回真是对不住檀监事,今儿本是个好日子……”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职责,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檀韫看了眼外头,“天色也不早了,您快早些回府休息吧,奴婢也要回宫复命了。”
秦王“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一声上前拦住要走的檀韫,作揖道:“世子说檀监事的衣服湿了,仪容有损不好面圣,为您备了身干净衣服。”
檀监事看着他,“世子何时与你说的?”
傅一声说:“世子用眼神说的。”
“那你们主仆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难怪世子最看重你。”檀韫说。
傅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颇有种骂他和主子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意思,微笑道:“檀监事抬爱了,卑职竭力为主子分忧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被带到后院的一间客房,架子上挂了一件沧浪色的团领袍,绣银白栀子,用浅淡的草木香熏好了。
他示意不必侍奉,傅一声便带着长随先关门出去了。
檀韫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外袍,肩宽、臂长、腰尺等处的尺寸无一不合适。这傅世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拿着原先的袍子出去了。
傅一声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说:“世子已经先着人入宫禀报了,监事不必赶着回去,府中备了马车和车夫送您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