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该二十一了,陛下让我娶妻,秦王让我娶妻,朝臣让我娶妻,出去逛个花楼,倌儿姐儿都要问我何时娶妻。”傅濯枝目光专注,“依檀监事之见,我该不该娶妻?”
要想赢,就不能真的如实论该不该,而是得顺着世子爷的心思说,可世子爷大抵有逆全天下而行的意思,旁人倒无所谓,要紧的是圣意。
檀韫心说世子爷够损的,面上却一派淡然,说:“依我拙见,不该。”
“哈,”傅濯枝乐了,“看来檀监事与陛下有不同的见解。”
“陛下想让世子娶妻,是因为世子是秦王世子,要以家族子嗣、血脉传承为己任,但陛下也是世子的堂兄,对世子有无限怜爱,深知强迫姻缘是两相为难之事,于家族和睦有碍,实在不忍为难。我与陛下见解不同,却与世子的堂兄见解相同,只是不知在世子眼中,此时的我是檀监事,还是檀韫?”檀韫轻笑,“若世子当我是檀监事,你我以三局赌约定秦王安危,实在儿戏,当一同入宫论罪。若世子当我是檀韫,又何必拿陛下压我?”
“我若拿你当檀……韫,”傅濯枝舌尖一卷、一放,把这个名字念得缱绻,过了一瞬才接着说,“你却拿我当世子,如何自圆其说啊?”
檀韫一愣,明知故问道:“请教世子台甫。”
“表字鹤宵。”傅濯枝好整以暇地盯着屏风上的“檀韫”,“檀兄台甫?”
“贱字驰兰。”檀韫强行压下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淡然道,“鹤宵心中踌躇,若强行应下一门亲事,于己于她都是不公,未免夫妻不睦、家宅不宁,不若等到心愿之时再求娶心仪之人,如此更易美满。”
“嗯……”傅濯枝思索着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可我觉得我该娶妻,因为我已有心仪之人。”
好小子,怎么答你都不满意。
檀韫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说:“恕我失言,那就先恭喜世……鹤宵了。”
“驰兰认为我该求娶心仪之人?”傅濯枝定定地盯着屏风。
不对劲啊,檀韫真后悔方才说出那袭话了,但为着“自圆其说”,此下也只能先顺着说:“是。”
“那驰兰说,我能否求娶到心仪之人?”傅濯枝问。
“……”檀韫端坐着,“鹤宵乃天潢贵胄,一表人才,若真心求娶,想来大致是能成的。”
傅濯枝尾音上扬,“大致?”
“毕竟感情之事还要论缘分,”檀韫顿了一息,“非人力能求。”
傅濯枝沉默一息,笑道:“我若强求呢?”
屏风后的人不知弹了什么击中屏风,屏风突兀地响了一声,檀韫睫毛一颤,听一屏之隔的人再问:“我若强求,胜算几何?”
“不知。”檀韫斟酌着说,“但强求易生怨怼,姻缘不配确实遗憾,可若招致心仪之人的怨恨,鹤宵又该如何?”
“可我觉得,恨比爱长久,他若爱我,说不准中途不爱了,或是又爱旁人,可他若恨我,却是要时时刻刻都把我刻在心上,拿血肉喂养,往后余生直至下黄泉。”傅濯枝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得动心了,他长长地“嗯”了一声,撑着下巴幻想着,设想着,最后很真诚地请教道,“驰兰,你说,我是让他爱我,还是让他恨我?”
檀韫沉默一瞬,先问道:“这是第三局么?”
“是。”傅濯枝饮尽第二杯,“是你最后的机会。”
果真是一局都不想他赢啊,檀韫暗自叹气,说:“世子这般问,是把心仪之人当作任人摆弄爱恨的浮草么?”
傅濯枝一顿,说:“非也,他玲珑,也刚硬。”
“既然他玲珑,便能辨识世子真心,既然他刚硬,便能坚持己愿。”檀韫说,“若他不爱世子,也绝不是世子不好,只是心中无有此念。他知道世子很好,所以更愿表真心,让世子早日另觅良缘,莫平白念着他,等着他,为他空耗一生。”
他的语气比平常时候更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了,可又那样坚定,话里没有一个好听的字儿,全是拒绝,十足的心狠。傅濯枝沉默许久,突然轻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笑得抬手捂脸,再松开时指腹湿热, “你的言外之意是我若让他恨我,便是辜负了他的真心诚意,让他看错了人?”
檀韫本来没有这个意思,闻言倒觉得是条思路,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既然说他玲珑,他又岂会看错人?他若错看世子,便不够玲珑,世子又何必爱他?”
“我觉得你在狡辩,又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傅濯枝把玩着酒杯,“可是,他不只是玲珑啊。”
檀韫揪了下自己的袖口,说:“喜欢一个人难免眼前生障,只要世子肯破障,便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你很有见解啊,”傅濯枝说,“你有心仪之人么?”
檀韫没地儿了解,就是看过几本话本,还有是观也是个例子,那小子吃醉后抱着翠尾把常南望夸得天花乱坠,可局外的听客都无法苟同。
但这是个机会。
檀韫喉口一凝,用自己都难辨真伪的语气说:“有。”
花厅沉默一瞬。
傅濯枝轻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斯文,端方自持。”檀韫说。
“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傅濯枝转着酒杯,杯底在桌上画圈,他自嘲一笑,接下来的语气却很温柔,还带着点哄小孩的蛊惑,“你是在故意针对影射我,还是你当真就喜欢那样的人?”
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赌局,檀韫察觉到了危险,一种面临失控的危险,而控制的开关在他自己手上。若回答前者,他得以安全,但若要抓住这撕破脸面的良机,他便要面临无法预料的危险。
檀韫不怕危险,他要推开傅濯枝。
“我没有影射谁,只是真的喜欢那样的人。”檀韫温柔地笑起来,“他是我年少时的幻梦,只有他才能让我心悸。”
话音落地,身后响起一道轻响,风在背后砸下一道浪,檀韫瞧见傅濯枝的背后和两侧也同时落下一幕大红的帷幕,穗儿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这四方红帐包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像座囚笼。
“哐!”
荼靡屏风被软剑刺破,霎时四分五裂,后头的人站起来,扔剑时袖袍挥出一片红浪。
世子没有系腰带,袍发披散,不顾礼仪,放浪形骸。
世子没有戴面具,冰肌玉骨,美玉耳穗,风华绝代。
檀韫看着这个人,从他红艳的嘴唇,滑过漂亮流畅的下巴。
虽然早有猜测,但“登徒子”和“傅濯枝”重合,“傅濯枝”又和“野桃花”一体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荒谬。
傅濯枝图什么呢?
傅濯枝提壶,食指在壶柄上不动声色地摁了一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檀韫举杯,露出食指间的红玉戒。
他才喝了两杯,却觉得自己醉了,脑子很清醒,身体却是麻木的。他慢悠悠地绕出桌角,走到檀韫面前,往桌沿一坐,踩住檀韫身下的椅子横腿,俯身逼近檀韫。
“高不高兴?”他问。
荼靡酒的香气浸入呼吸,檀韫抬头直视这张秾艳逼人的脸,没有说话。
“你不是在找这枚红玉戒么?”傅濯枝抬起左手,虚虚地笼住檀韫的脸,“砍下它,就可以拿回戒指。”
檀韫当他真的醉了,而不是疯了,温声说:“这是我的东西么?”他佯装疑惑,又无所谓地笑了笑,“破烂物件抵不上世子的一根毫毛。”
这个刻薄的人啊,傅濯枝笑道:“你不记得它,那你找它做什么呀?”
“我没有找它。”檀韫死不承认,“世子定然是误会了。”
傅濯枝也不逼问,只说:“你叫我什么?”
檀韫没有被谁这样看过,灼热,直白,滚烫,蕴藏无数。他一时无从抵挡,可是垂眼躲避难免会暴露自己的不适,于是强撑着回以直视,说:“鹤宵,我叫你鹤宵。”
傅濯枝露出“这才对嘛”的目光,“你托我帮你查那个人,我帮你查到了,”他从袖袋中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避恶符香囊,用指尖挑着送到檀韫脸前,“他的身份就在这里面……我骗你的,荼靡架里没有香囊,它一直在我这儿。”
“我既然认输,就不会计较它到底在哪儿。”檀韫没有伸手。
傅濯枝盯着他,“香囊是赠你的,今日端午。”
“我已经有一枚了。”檀韫伸开双臂,露出腰间的那枚香囊,歉意地说,“这枚香囊的用料、绣工和里头放的安神香无一不是高价,我不敢领受。”
傅濯枝看着他腰间的香囊,刻薄地说:“绣工好烂啊。”
尚柳来的绣工每年都进步,但要与顶级绣工相比,自然稍逊很多筹。檀韫也不反驳,只说:“有的时候,送礼的人比礼物更重要。”
傅濯枝无所谓地扔了锦囊,眼睛却红了。
檀韫又扯了下袖口,面上却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半点动容。他知道以规矩礼法来劝世子是对牛弹琴,索性直言:“秦王故意激怒,是想以‘弑父’之罪剥夺你继承爵位的权利,还请鹤宵稍作冷静,莫要中计。”
“秦王的爵位,我从来就不稀罕。”傅濯枝晃了晃腿,“你只知道那老杂碎存心设计我,又如何确定我不是真想弑父呢?”
檀韫问:“杀了秦王,鹤宵就能高兴吗?”
“不知道,”傅濯枝耸肩,笑道,“这得杀了才知道啊。”
“可我觉得你不会高兴,因为你并非喜好杀戮之辈。”檀韫说。
傅濯枝笑意更甚,“你不了解我。”
“我与你不相熟,但自认不是听信流言之辈。”檀韫说。
“流言,”傅濯枝不赞同地说,“我御前拔刀,当街杀人,哪一条不是事实?”
“若我记得不错,景安十八年,傅世子在御前拔刀,弑的是恩师之子,因他妄议朝政、鼓动时为三皇子的傅赭行不忠不孝之事。傅世子在御前顶着重压将其先行就法,而后在御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换得恩师满门其余人的活路,这事中的详细情况朝野不知,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当街杀人,”檀韫回想了一下,“景安十六年,傅世子当街杀的那位别小侯爷是先有闹市纵马、撞死一对爷孙的恶行,世子是用了私刑,可我觉得视人命如草芥的帽子让别小侯爷来戴更合适。”
傅濯枝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烧死淑妃啊?”
檀韫当时不知,现在却能猜到大概,约莫是因为他。他沉默一瞬,说:“不知,我只知道鹤宵没有欺凌百姓,没有收受贿赂,没有结党营私,暂时还担不起外头给的桩桩恶名。”
“这是怀柔吗?”
傅濯枝笑得眉眼弯弯,檀韫却察觉不到丝毫喜意,静了静才说:“只是为了证明我先前的猜测,鹤宵若杀秦王,并不能得到丝毫畅快。”
“那若是我跟他一起死呢?”傅濯枝直视檀韫骤然收缩的瞳孔,引诱道,“你不想我死吗?”
这孩子真费劲!檀韫抿唇,说:“那日在缥香室,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愿你死。”
“说起来,你一点都不惊讶啊,”傅濯枝说,“你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我的?”
“我这个人多疑。鹤宵很谨慎,但还是露出了很多线索给我。”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认真,“你我同朝为官,若能结善缘自然最好。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若鹤宵不嫌弃,以后你我做个朋友,可否?”
“那你的心可真大啊,可我不和你做朋友,”傅濯枝摇头,很温柔地说,“绝不。”
做朋友就要讲情义,容不下他的倾慕、觊觎、嫉妒。
“……”檀韫图穷匕见了,“我有心仪之人,请鹤宵莫强求。”
“你逼我袒露身份的时候,没有想过往后我们该如何面对彼此么?还是说,”傅濯枝似笑非笑,“在你心里,我竟是很好打发的人?”
“因为我的拒绝不是请求,只是告知。”见来软的没用,檀韫冷声说,“世子若要耍混账,我拦不住,但也绝不屈从。”
“哎哟哟,怎么还动气啦?别气别气,这样吧,”傅濯枝握住檀韫没有动过的那只酒壶倒满檀韫的沉香杯,哄着说,“你与我喝一杯,酒水入腹好比尘埃落定,我从此在你眼前消失,绝不让你为难。”
檀韫抬手接过酒杯,玩笑道:“毒酒吗?”
“嗯,”傅濯枝笑着说,“你我合卺,共赴黄泉啊。”
檀韫眼前又烧起那一场大火,眼前的人不再穿红衣,又变作那一身素净的白袍子,他试图去想彼时的傅濯枝是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的尸体……想不出来,但眼前的傅濯枝睫毛挂泪,眼中爱恨交织。
他喉结滚动,“好。”
他们同时往前倾身,像夫妻合卺时绕过彼此的手腕。
傅濯枝的目光未曾挪动分毫,一直注视着他,眼中的贪欲不再遮掩,汹涌澎湃得像是终于逼近了阀门,有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和放肆。檀韫呼吸一颤,在傅濯枝将唇贴近酒杯的那一息突然伸出空闲的左手,拦住了。
檀韫握住傅濯枝的手腕,强行掰得那只手腕倾斜,滴答,滴答,傅濯枝杯中的酒倒在地上,滋啦啦地响。
真是毒酒。
檀韫又把自己的那杯酒扔了,酒水溅出来,却没有任何异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