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濯枝胸口起伏,勉强抑制住烧到喉咙口的邪火,说:“我化名鹤奴与你相识,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你说说话,给你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送生辰礼,如此,哪怕我们永远不见,你永远不知道鹤奴是傅濯枝,永远对傅濯枝没有半分注视,我也可以和你说话!”
“鹤奴”是他们之间的悬丝,傅濯枝紧紧地抓着他,鲜血淋漓,手骨颓烂,也不敢让它碎裂。
“现在,你看见我了,我当然高兴,我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可是……万一呢?”傅濯枝红着眼看着檀韫,哑声说,“万一以后我不再能得到你的注视,而你已经知道我就是鹤奴,我又该如何鬼祟地去偷这一点相处?现在,你说你心疼我,可你为什么要心疼我,我化身鹤奴是因为我想和你说话,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念头,你为什么要因此有所负重?”
“我喜欢你啊……”檀韫不太明白地歪了下头,呐呐道,“我喜欢你,才会心疼你!你只许自己疼我,却不许我疼你,你这样好吗?一点都不好!”
“我只想让你每天都高兴,不想让你觉得你欠了我什么。”
“我欠你什么了?你倾慕我,想要得到我,你对我好是应该的,难不成要对我不好吗!”檀韫侧身,高傲地说,“就像如今我喜欢你,因此下半辈子也理所应当地对你好,否则就是负心薄幸,你可以骂我——”
“我哪敢骂——”
“你不许插嘴!”檀韫跺脚,“你打断我说话了!”
傅濯枝立马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杵在帘子外。
檀韫胸口起伏,一时却已经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只能偏头瞪着傅濯枝这个罪魁祸首。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走廊的火者一早听到动静就跑了,谁也不敢听他们俩吵架,万一鸳鸯打水仗时不小心抖落出什么有损对方颜面的事情,他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许久,傅濯枝懦弱地说:“驰兰,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在你提起鹤奴时保持沉默……虽然我不后悔,但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就罪不容诛,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跟我说话也成,千万别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檀韫气恼极了,跑过去冲出帘子对着傅濯枝一阵拍拍打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哪怕你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你没有触犯刑律,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这里是莲台,是我们在皇宫的小家,不是衙门!亦或是说,在你眼中,我是喜欢随手打人的凶神,还是你是偏喜欢被我打的变/态!”
从胸口到后背,没有一处是没被问候过的,傅濯枝在小猫的挠打中一步不退,说:“我不是变/态,但你打我和别人打我是不一样的。别人打我,那是找死,你打我……”
他微微一笑,说:“叫调/情,叫奖励,叫恩赐。”
檀韫:“……”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在世子府,我今年生辰那天,你打了我那一巴掌……?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傅濯枝伸手握住檀韫的右手,触碰着他的掌心,“它是热的,打在脸上,我从耳朵麻到了后脑勺,紧接着的那种浑身乃至魂魄都在颤栗的感觉,是我还活着的象征。”
檀韫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用崩裂来形容都毫不夸张。他看着陷入回忆甚至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兴奋的傅濯枝,喉咙口像是被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捂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濯枝浑然不觉,他紧紧地握住檀韫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去,轻声说:“檀驰兰,你一定不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全天下最恐怖的杀器。冷淡的时候,落在我身上就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就凌迟我一刀,可温柔的时候,它也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也凌迟我一刀,我痛吗?痛,但我痛得高兴!”
他好似陷入了梦魇,脸上露出自己无法察觉的痴态,几乎让檀韫颤抖起来。
“我是为你活着的,檀驰兰。每次我觉得活着真他娘没意思的时候,傅一声就会告诉我,檀监事最近做了什么事,是高兴还是冷漠?你高兴,我便也高兴,你不满,我也跟着不愉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把我揉搓成了个……人!”
他把住檀韫的肩膀,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我从前甚至想过,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让缉事厂找上门来,这样你就会来找我,来审问我,来杀我!可我转念一想,不行啊,不能这样做,触犯了你的底线,你就会讨厌我……檀驰兰,你别讨厌我……”
他怔怔地重复这句话,眼前被泪幕盖住了,根本看不见檀韫,直到微凉的嘴唇撞在他的唇上。
檀韫吻住了他。
没有唇/舌纠缠,就这样很亲昵地吻住他,让他们彼此呼吸可闻,毫无隐瞒地审视彼此的心跳。
傅濯枝哭起来原来这样了不得,那金豆子不要钱的洒落,下大雨似的把檀韫的脸打得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简直湿透了。
可他们谁都没有移开,他们都在颤抖,傅濯枝是越哭越起劲,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才抖,檀韫没有落泪,尽管他眼眶已经充盈水珠。
“傻子。”他这样骂傅濯枝,说话时嘴巴会碰在一起,因此那样小声含糊,却如同惊雷炸响。
傅濯枝眼眶微微瞪大,蓄满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檀韫脸上,檀韫却没心思计较,只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世子爷可怜又可爱,简直漂亮得不像话,檀韫抱住他,用手臂勒住他,像是圈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华贵孔雀,爱怜地吻掉他鼻尖的泪珠,哑声说:“傻子。”
傅濯枝想说话,却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开口就是一声哽咽,撒娇似的。
“……”他在檀韫含笑的注视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怎么这么可怜呀?”檀韫亲他的嘴巴,低声说,“傅濯枝,你相信人有轮回重生之说吗?”
傅濯枝摇头。
“我从前也不信,如今甚至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预知的梦而已,是老天爷警醒我,不要让我错失你。”檀韫在傅濯枝懵然的目光中抱紧他,“曾经我以为,我们是在同一片天地中的陌生人,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一个胆小又有些蠢笨的你。”
“我不蠢笨……的。”傅濯枝哽咽着说。
“嗯。”檀韫笑着说,“你只是傻了些。”
傅濯枝很委屈很幽怨的:“……”
“我从前不曾回头,让你在后面踽踽独行了那么久,如今也不会回头。”檀韫看着脸色骤白的傅濯枝,轻声说,“你来往前走。”
傅濯枝的心骤然升起。
“你走到我身边来了,然后一直陪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都不回头,都往前走,我们一偏头就能看见彼此,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檀韫说,“你是我的,傅濯枝。”
他摸着傅濯枝的心口,平静地说:“不要再为任何人神伤,痛苦,堕落。你是我的。我要傅濯枝是本该那般的傅濯枝,尊贵、娇气、能干、得体、会笑会哭、会撒野会混账……总之是个‘人’,是个被疼宠被珍视被深爱的‘人’。已经化成白骨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不许再欺负你,不许再凌虐你,不许再霸占你,我不能去黄泉,但我会刨坟开棺鞭尸……你是我的。”
他笑起来,说:“你只许看着我,只许陪着我,只许爱我,然后,你必须做到我要求的那样。”
这些话就像风雨雷电,傅濯枝在名为“檀韫”的天地中被狂风泯灭厚重的壳子,被大雨洗刷曾经的灰尘,被明雷照亮幽黑的前路,被闪电划破紧拧的症结,彻底地“活”了过来。
哑然良久,他说:“……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万事顺心,再无劫难,此后一路锦绣,天光大亮。”檀韫说,“我要你跟我好好地过。”
第72章 暖冬夜
……
*
昨夜折腾了许久才睡, 傅濯枝仍旧天没亮就醒了。檀韫在臂弯中呼呼大睡,竟然还打着小呼噜,一张脸嘟嘟的, 眼皮和嘴巴都是红肿的, 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傅濯枝亲了亲他的眉心,檀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哼唧了一声,又迷糊地把他抱紧了些。
早晨的风凛冽,几乎是哗啦啦地响,傅濯枝却在这窝角落里实在又踏实, 仿佛泡在温泉池子里, 怀里的人烘着他, 暖着他,紧紧地抓着他。
门外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是翠尾。他见这个点屋子里还没有动静, 就知道必须得去找尚柳来换值了。
脚步声来了又去,傅濯枝垂下眼睛, 静静地看了檀韫许久, 直到那对薄薄的眼皮动了动, 檀韫张着沙哑的声音说:“鹤宵……”
“继续睡你的。”傅濯枝搂着他的手动了动,在他后腰轻轻拍了两下,“饿不饿?”
檀韫摇头,又点头,在他肩膀蹭了蹭,黏黏糊糊地说:“饿死了……”
“那你先睡着, 我下去拿点吃的上来。”傅濯枝说。
檀韫不松手,“让他们拿上来嘛。”
“我待会儿不是一样要起来伺候你?”傅濯枝笑着说, “何况衣服裤子帕子落了一地,你不怕人家笑话你了?”
“还不是怪你,不正经。”檀韫哼了哼,勉强松开手,冷艳地说,“快去。”
“遵命。”傅濯枝掀起一角被子,麻溜地钻了出去,反手把檀韫裹严实了,走时俯身亲了亲檀韫的下巴,“别抖被子,我很快就上来。”
檀韫“嗯”了一声,声音微弱,惹得傅濯枝又亲了他一口,才转身掀开床帐,往楼下去了。
楼下已经点了烛火,一片昏黄,小膳房热烟滚滚,熬着一锅冬月早上常喝来御寒的辣汤,旁边还温着浑酒。
这两样檀韫如今都不能用,傅濯枝说:“肉馅儿和面皮还有吗?”
正在笼子前做馒头的火者连忙答话,“有的,肉馅儿是新调出来的,用的是新鲜的冬笋,还有羊肉馅儿的。”
傅濯枝让人拿小锅烧水,抄起袖子洗了手,走到火者身边,熟练地包了十五只冬笋肉扁食,转身拿着小篓子下了锅,拿长勺一搅,盖了木盖。
然后去另一边的小桌上兑了杯腌梨蜜水,转身出去了。
檀韫窝在被子里,就露出小半张脸蛋,听见声音后,有些红的眼睛也唰地睁开了。
傅濯枝见檀韫没有嘘眼睛,就知道他之前已经睁了两回眼睛了。他把蜜水放在柜子上,伸手将檀韫连人带被地抄起来,靠在床头,把枕头立起来垫在腰杆后头。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翠尾在外头说:“世子爷,热帕子。”
“进来。”
翠尾轻轻推开门,将热帕子递给傅濯枝,没看檀韫就出去了。
昨儿的声音那么大,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心知肚明,可不能让小爷知道了,否则小爷一不好意思一不自在,就要让他们抄书练字静心了。
傅濯枝把热帕子放在檀韫眼睛上,说:“自己贴贴,能舒服些,昨儿已经贴过一次药膏了,不好频繁地贴。”
檀韫按住帕子,“唔”了一声。
傅濯枝端起瓷碗,试了一口,凑近些喂檀韫喝蜜水,“嗓子很疼吗?要不要叫御医来。”
“是累的,又不是受伤了,不要御医。”檀韫小声说,“也没有很疼,就是有些痒,说不定晚些时候就该好了……好甜呀。”
“用的是腌梨,晚些时候让膳房给你熬碗鲜梨汤再润润。”傅濯枝喂他喝了半碗,见檀韫抿嘴巴,就拿着碗仰头把剩下的闷了,搁了碗筷。
天气冷,膳房的人将早膳端到楼上来,摆在了桌上。扁食有些烫,要晾一会儿,傅濯枝问:“吃不吃脆鹅掌?”
檀韫张嘴,“啊——呜。”
傅濯枝拿筷子喂了他一口,笑着说:“羊肉馒头吃不吃?”
檀韫点头,趁着傅濯枝去拿馒头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傅濯枝夹了只馒头放在碟子里,转身坐回床沿,挑眉道:“撵我走啊,昨夜没让你满意?”
檀韫打他的肩膀,傅濯枝笑了一下,说:“应该是满意的。”
“不理你。”檀韫偏过头,坚持了一瞬间又被香喷喷热乎乎的羊肉馒头勾/引了。胃被拿捏,他哼了一声,一口咬掉半只,嘟嘟囔囔地不理人。
傅濯枝在他泡泡的脸蛋戳了一下,说:“香不?”
檀韫实诚地点头,咽下去才说:“你别喂我了,自己去吃吧,这个要吃热乎的才香。”
于是傅濯枝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吃掉了,被檀韫拍打着去捡了两只放在碟子里,多拿了双筷子,两人凑在一起分了。
扁食有汤,不好在床上吃,檀韫举起胳膊,傅濯枝便给他裹上狐毛大氅,抱着人走到桌边,没放在椅子上,而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说:“慢慢吃,把这碗烫菜也吃了。”
檀韫不自在地扭了扭,但也没有说要下去,拿勺子安静地吃起扁食来,一碗十几个,喂了傅濯枝大半,把烫菜也分了。
“饱了。”最后一口咽下去,檀韫放下勺子,闷一口热汤,揉着肚子呼了口气,“真暖和呀。”
“今儿换值,好好休息一天,别到处折腾了。”傅濯枝抱着他,不厌其烦地嘱咐说,“出门的话把披风和暖耳手衣都戴上,晚上自己再涂一次药膏,不舒服就叫御医,知道吗?”
檀韫不好意思地说:“叫御医来看我的屁/股,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再说了,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还胀胀的,小腹那里很酸……都是累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傅濯枝闻言亲了亲他粉白的腮,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此去江州,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你要多穿厚衣服,裹得严实些,不要只顾着漂亮……其实你裹成个雪球儿也很好看。要好好吃饭,可以喝酒御寒,但要喝温酒,不许喝太多了……”檀韫唔了一声,抬头亲了亲傅濯枝的眉心,羞赧又温柔的,“想我就给我写信,但是最好早些回来,天气这么冷,我想抱着你睡,还想……想和你做昨晚那样的事。”
他把话说得直白,傅濯枝这头禽/兽却没有生起丁点儿欲/念,只是从身到心都柔软得一塌糊涂,心悦诚服在檀韫的眸光里。
傅濯枝没说话,只沉闷地“嗯”了一声。他们站起来,帮着对方穿好衣服,他又突然抱住檀韫,说:“檀驰兰,我这辈子是要死在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