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股很杂乱的噪音,硬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有人拿着电锯往他骨头上磨,或者是有人拿着刀往他脑髓上刮。
金属刮擦的声音混合着尖锐的摩擦声,令黎珀大脑嗡嗡作响。他的意识很快便不自控地混乱起来,身体也随着机器的操作猛地往上一弹,又重重回落,雪白的手术床上,慢慢印出了一个汗湿的人形轮廓。
他身体不自觉痉挛起来,太阳穴青筋毕露,像一张绷紧了的长弓。弓弦无数次绷紧又松开,被拉伸到了极致。他的神经也在一次次折磨中变得脆弱、敏感,眼角不断渗出生理性眼泪,身体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快要撑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波强烈的刺激从心脏处升起,黎珀眼前白光乍现,大脑轰的一声,无数片记忆瞬间化为齑粉,紧接着,新的碎片填充进来,就像新鲜的血液糊上腐烂的白骨,将他的记忆毫不留情地割裂。
白色、白色、还是白色……
新的记忆碎片中,只有一片茫然的白。那抹白没有尽头,几乎每一个场景都被白色充斥着。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护士帽,白色的输液软管,白色的天花板……
还有血。
红色的血,涂满全身,涂满病床,盛满每一个血袋。
它沾红了很多地方,唯独没流进他的身体里。
黎珀忽然从那段记忆中捕捉到,他经常吃一种药,那种药是治疗贫血的,或者说,不是在治疗贫血,而是在频繁地造血。
他们要把他的血拿去干什么?
黎珀不知道,但他醒了。
他没从手术床上醒来,而是醒在了那张雪白的单人床上。
他身上也没有血,只有遍布的、密密麻麻的针眼。
黎珀仔细回忆着刚刚脑海里的场景,终于明白了什么——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声音的来源。
是他无数噩梦的源头,也是他深陷于梦魇而不自知的根基。
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黎珀这么想着,猛地站起身,一脚踹上墙壁!
——看破。
是的,他确实是处在全息模拟训练的环境中,也确实从一开始就触碰到了污染物。
但是,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所接触到的污染物,又是什么呢?
又在哪里呢?
刨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后,答案显而易见——就在他的手上。
没错,那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带进来的,被棕毛沾染上的,血。
“轰隆!”
幻境坍塌,一行大字出现在黎珀眼前:
【恭喜您,全息模拟训练成功通关!】
黎珀疲倦地踏出全息模拟训练舱,一阵蓝色的数据流闪过,他又出现在全息模拟训练场的地面上。
和之前不同,全息模拟训练场内空无一人。场地中央,那滩血没了,看来是已经被人处理干净了。
他才刚走出来,就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医护围住了。那些医护围在他身边,要把他带去白楼检测。
黎珀表示理解,他掏出通讯器,看了眼消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个聊天框内不是没有新消息的。不过他并没点开,只垂下眸,收起通讯器,对着医护笑了笑:“走吧。”
棕毛的感染在他意料之外,黎珀没弄懂为什么,也并不在意。他从医护嘴里得知,他们并不知道他手上沾了棕毛的血,只是按照规矩,带他做一个污染物检查而已。
污染物检查倒没什么,黎珀不担心,他担心的是羊光。
那团纸巾被他塞进了羊光手里,他有没有接触到血,会不会被感染?
说什么就来什么,就在黎珀踏入白楼的前一秒,他正好碰到了羊光从白楼里出来。
“你没事吧?”黎珀主动问道。
“没事没事。”羊光笑容依旧阳光,“你呢?没受伤吧,全息模拟训练难度是不是还行?”
黎珀扯了扯唇角:“还行。对了,你把那团垃圾扔在哪里了?”
羊光显然不理解黎珀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他还是第一时间回答了:“我扔到了医疗垃圾桶里,怎么了?对了,听说全息模拟训练场有人感染了,你也是来做检测的吗?”
黎珀松了口气:“对。”
看来,棕毛被感染这件事是对作战员保密的。
忽然,他裤兜里通讯器响了,羊光识趣地没打扰,打个招呼便走了。
黎珀拿出通讯器一看,消息是江誉发来的。
江誉:【你在哪儿?】
黎珀:【有什么事吗?】
江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半分钟后,消息又发来了:【告诉我,你在哪里?】
黎珀现在其实不想面对江誉,但想了想,他还是回道:【白楼,马上要去做污染源检测。】
江誉回复的很快:【等我过去。】
黎珀才不等他,毕竟白楼离黑塔还有一段距离,要是等他过来,黄花菜早凉了。
这么想着,他推开面前那扇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医生很眼熟,依旧是森德。
黎珀走到森德面前:“还是那套流程吗,森医生?”
森德冲他笑了笑:”对,紧张吗?”
黎珀也笑:“不紧张。我这次也会没事的,对吗?”
森德点了点头:“当然。”
闻言,黎珀眼底笑意更深:“那我就放心了。开始吧,医生。”
第151章
熟悉的流程。
粗长的抽血针、淡黄的溶液、殷红的鲜血……
和上次不同,上次黎珀一眨不眨地盯着容器,仿佛要把容器外壁盯出个窟窿来,可这次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淡淡地盯着窗外,好像在看风景。
其实哪有什么风景,只是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黑塔顶端罢了。
很快,森德测完了。他递给黎珀一根棉签,让他摁住指腹上的针孔:“看吧,我就说你会没事。”
黎珀笑了笑,接过那根棉签。忽然,他垂下眸,好像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
森德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发现他正在看自己手上拿着的那根抽血针:“怎么,扎疼了?没办法,我这边的抽血针都这么粗,实在疼的话,我想想办法,看看下次能不能给你找根细的。”
闻言,黎珀弯了弯眼睛,揶揄道:“多谢森医生的特殊关照,不过……最好还是别有下次了。”
森德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诶呀,你看我这嘴。好了好了,你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咱们改天再聊。”
黎珀点了点头,顺势站起身。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侧过身问:“对了森医生,你来S区多久了?”
森德正忙着收拾东西,他一边动手,一边随口答:“大概三四年吧,我也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黎珀微微一笑,“我只是好奇,S区的抽血针和污沙会的相比,哪个更粗呀?”
“……”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森德停下了所有动作。他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些显而易见的诧异:“你说什么?污沙会?”
黎珀注视着他,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对啊,森医生难道不了解吗?我以为你会很熟悉。”
待他说完后,森德眼底露出了一抹浓浓的困惑。很快,他反应过来什么,被污蔑的羞恼和惊愕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甚至还隐隐藏着怒意。但森德还是硬生生忍下来了,他捏紧拳头,十分严肃地警告黎珀:“如果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话,现在可以结束了,这并不好笑。”
“不好笑?”黎珀歪了歪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森医生您演得挺开心的,真的要结束吗?”
话音才落,森德脸色瞬间涨红了,他手背冒出根根青筋,似是遭受了极大的羞辱:“那请你拿出证据,否则我会报告给两位长官,让他们帮我讨回公道。在S区,污蔑罪受到的惩罚可是很严重的。”
“公道?”黎珀轻飘飘地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也确实笑了,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你所谓的公道是什么?是多次篡改污染源筛查结果,帮我躲过S区的检查?还是给鱼三下套,设计让我目睹他的感染?抑或是这次,宗太突然犯病,好让我在全息模拟训练场景中看到那一幕?”
从第一次污染源筛查到如今,他所有的检测都是森德为他做的,如果结果出了问题,那只能说明两点——黎珀有问题,或者森德有问题。而那些新增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则恰巧证明了有问题的不是他,而是森德。森德来S区那么久,自然知道S区每年都会为作战员制定训练计划,而作为污染物核心研究员之一的他,想动个手脚显然非常容易。
至于鱼三……其实这是黎珀瞎猜的,他只知道鱼三和森德私交甚笃,森德想使什么手段简直易如反掌。而鱼三也像计划中的那样,察觉到被污染的第一时间就找上了森德,从而把黎珀再一次送到了他的面前。
“你有什么证据?先不说后面两样,单论污染源筛查,结果也都是你亲眼看到了的!”森德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声音里也满是怒气。
“证据么……”黎珀刻意拖长了尾音,他瞥了一眼森德,表情戏谑,“后两样确实是我猜的,没有证据。但污染源筛查……”
忽然,他手指微微一动,居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团沾血的纸巾。那团纸巾被揉的极皱,黎珀握着它,在森德眼前一晃,“这是沾着宗太鲜血的纸巾,你把刚刚给我检测的溶液拿过来,造没造假,试试就知道了。”
“……”
森德脸上风云变幻,表情堪称丰富多彩。黎珀嫌他墨迹,便越过身,自己去拿。
检测容器就放在桌子上,森德还没收拾干净,黎珀伸伸手就碰到了。可就在他刚刚碰到容器,即将要把纸团丢进去的前一秒,森德忽然叹了口气,淡淡出声:“……放下吧。”
黎珀背对着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他收敛好表情,侧过身,直面森德:“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森德笑了:“这么直接?”
“我不想浪费时间,”黎珀面无表情道,“你费这么大劲折腾,不就是为了现在让我站在你面前?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也没兴趣知道你做了什么破事儿,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目的。”
森德似乎没料到黎珀性格反差居然这么大,他似乎还停留在对方之前温声软语的时候,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不过,他表情依旧淡定,只顺着黎珀的意愿,简明扼要道:“组织想让你回去。”
黎珀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森德只道:“字面意思。”
黎珀又问:“要是我不呢?”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森德忽然闷声笑了起来。直到笑够了,他才敛起表情,有些怜悯地开口:“不要搞错了,这不是在跟你商量。”
直到这时,黎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从他戳破森德身份开始,他的神情就变了。虽然表面上还是那副皮囊,但黎珀莫名觉得,他眼底多了抹似曾相识的疯狂。那是一股接近于迷信的狂热,这抹情绪压根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常人脸上。
中毒颇深啊……
黎珀敛了敛眸,漫不经心地开口:“随你怎么说吧。我很好奇一个问题,你既然敢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份抖搂出去?”
森德笑着摇头:“原来你还有嘴硬的毛病。如果我没猜错,不敢的应该是你吧?”
像是知道黎珀要反驳,森德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假设我暴露了,那你一定也逃不掉。我问你,你敢告诉全S区吗?告诉他们你其实不是什么娇贵的omega,你是一个怪物?还有,以你和那位长官的关系……啧,剩下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黎珀心下一震,脑海中猛地掀起一阵波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阴晴不定地盯着森德,迟迟没出声。
恰在此时,空气中忽然响起了一道“笃笃笃”的敲门声,两人皆神情一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