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一口粗粮馒头,又夹一筷菜放进口中,随口道:“今天的菜也没什么盐味?”
“是吗?”裴二转身,大刀阔斧地在他旁边坐下,也吃一筷菜后,道:“这几天都是这样。”
张虎这会儿也在旁吃饭,一边大口塞馒头和菜,一边声音有些发闷道:“不是这两天,是军营的大锅饭一直这样,都是这个味。”
“一直这样?”李禅秀闻言愣住。
“是啊。”张虎又塞一口馒头。
李禅秀蹙了蹙眉,这菜的味,跟女眷那边吃的也没什么两样了,都淡得像水煮,如果一直是这样……
“你上次端给我的那碗菜,好像比这有盐味许多。”他又对张虎道。
张虎笑道:“沈姑娘,那是伤兵营的菜,是小锅灶做的,肯定精细些。”
“所以大锅灶一直是这样?”李禅秀追问。
裴二虽不明缘由,但见他这么问,猜测肯定有原因,不由看向他问:“菜有问题?”
第27章
不是菜有问题,而是大锅菜如果一直是这样淡到像用白水煮一遍,士兵们平时如何吃盐?
这些粗粮馒头里也没有咸味,平时喝的水也太不可能再特意放盐。而这些,基本是一个士兵每天入口的全部东西。
“大锅菜这么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禅秀忽然放下筷子,神情严肃问张虎。
张虎怔了一下,迟疑道:“大概就是入冬以来吧,不过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淡,偶尔有那么几顿,还是有咸味的,但也没好到哪,大家嘴里都淡出鸟……咳。”
裴二忽然淡淡看他一眼,他忙咳嗽一声,遮掩过话中的不干净字眼,尴尬继续道:“所以到休沐的时候,兜里有几个钱的,都会去镇上吃点好的,打打牙祭。”
李禅秀:“所以没钱的,只在军营里吃?”
“对。”张虎点头。
谁都知道营中的大锅饭不好吃,但时间久了,也都习惯了。兜里有些钱的,还能隔十天半个月去趟镇上;像他这样没钱的,也就最近弟弟张河在伤兵营躺着时,能蹭些对方的小锅灶饭吃。
李禅秀听到这,皱紧眉,再联想陈青说裴二手下那些士兵刚好是营里最穷的……
加上他昨天也亲眼见过,那些士兵训练时,确实个个像没吃饱饭,手脚软绵,动作无力,没多久就气喘吁吁……
忽然,他起身道:“我再去看看那些士兵。”
裴二和张虎一怔,闻言忙搁下筷子,快步跟上他。
李禅秀将那十几名士兵叫来,挨个询问他们身体都有哪些不适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期间是不是只吃军营的饭菜,吃没吃过别的或咸的东西。
那些士兵看一眼站在旁边,像个冷面煞神的裴二,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忙一五一十,都仔细回答。
李禅秀问完,又看过他们的症状,将情况一一记下,接着转身问裴二:“还有其他人吗?”
裴二一直看他忙碌,此时闻言,忙给张虎一个眼神,张虎立刻去将他手下的其他士兵都叫来。
等李禅秀一一都问过,天已经快黑了。
李禅秀长长出一口气,低头再看向记录的情况,眉头又紧皱,神情并未轻松。
三人一同回帐中,菜已经凉透。
裴二将菜热了热,又把筷子递给李禅秀,道:“先吃,吃完再说。”
李禅秀接过筷子,眉心却未松弛,难掩惫色道:“我想,我知道你手下那些士兵总是没力气的原因了。”
裴二和张虎一听,筷子都顿住,同时抬头看他。
李禅秀也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是缺盐。”
“缺盐?”两人同时出声。
裴二皱着眉,张虎则有些茫然。
“嗯。”李禅秀严肃点头。
一个人如果长期缺盐,情况轻的,会疲乏易累、手脚无力,甚至心慌头晕;情况重的,会头疼、恶心、呕吐,甚至昏迷;再严重些,更会危及性命。①
李禅秀最初是梦中在西羌知道这些,西羌不产盐,每年需向大周大量购买。后来因为战乱,商道断了,西羌便陷入缺盐的困境。
当时他和游医经过一个村子,发现那里的人并未挨饿,却不少都疲乏无力,有的甚至莫名呕吐昏迷。
那里的里正向他和游医求助,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可能中毒或者其他原因,后来经游医多方询问、排查,才发现是缺盐。
方才张虎也说,从今年入冬开始,营中的大锅菜就没滋没味,只偶尔一两顿有盐。
那些手里有点钱的士兵,尚可在休沐时去镇上吃些有盐的食物;而那些没钱,只吃营中饭菜的士兵,不就长期缺盐了?
尤其这些人因为家贫,从军前就吃的不好,身体状况比旁人差些,又没钱打牙祭,最先出现疲乏无力的情况。
这些都与李禅秀刚才问的情况对上,且……陈青应该也没猜错,军中确实有人想为难裴二,想将一些平时表现差的士兵分给他。
恰巧这些人因为穷,平日只吃营中饭菜,最先出现缺盐症状,却被以为是耍滑犯懒、不听管教,都分给了裴二。
只是——
盐的重要性,并非刚被人们知晓,也不是什么秘密。
历朝历代对盐的管控都十分严格,而对行军打仗的军队来说,更不能缺盐。
缺盐,士兵就会没力气,就拿不动武器,打不了仗。
尤其对一些急行军或远征的军队,军中甚至会直接给每位士兵发一小包盐,让他们可以在行军途中混水喝下去,或直接捏些吃下去,及时补充盐。
张虎大字不识一个,又是守军,不知缺盐会如何。
裴二听到“缺盐”两字,倒是皱紧眉,直觉意识到严重,估计失忆前知道,但如今不记得。
李禅秀没注意他们的神情,仍在蹙眉思索——
盐对士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些经常领兵打仗的人、管军需的人,甚至是军中伙夫,应该都知晓。
既然这样,营中饭菜为何还会长期缺盐?
此前他在女眷那边吃饭,菜也寡淡无味,那时以为是军中刻意苛待流放来的人。
但现在看,恐怕未必。
连每天需要大量训练的士兵都缺盐,流放来的人的饭菜又怎会有盐?
那么,营中的盐都去哪了?这件事陈将军又知不知道?
他一路流放过来,也没听说雍州缺盐。
李禅秀很快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忙让裴二和张虎两人先别吃了,把今天的菜留下,接着把猜测告诉裴二。
裴二神情立刻也严肃,仔细忖度后,沉声道:“我现在就去见陈将军。”
“嗯。”李禅秀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以他之前观察,陈将军这个人还是正直的,否则他之前让裴二赢大比时,也不会把宝都压在此人身上。
“另外我也回去跟胡郎中说一下,请他也去见陈将军。”李禅秀又道。
裴二深深看他,良久才点头说:“好。”
外面天色已黑,裴二不放心他一个人回药房,让张虎送他。
目送两人走远后,裴二才叫来一名小兵,命对方将桌上剩的一碗菜装好,随自己去中军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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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禅秀回到药房,刚好胡郎中也从外面回来。
见天都黑了,他还没回去,胡郎中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还没回?”
李禅秀摇头:“有些事要跟您说。”
说着看一眼外面,见没人经过,才示意胡郎中往里走走,压低声音把情况跟对方说了一遍。
胡郎中听完明显意外,凝神道:“有这事?不可能啊,我每日也吃大锅灶的菜,有盐味啊。”
李禅秀一时沉默了,半晌问:“您确定?”
“还能骗你不成?”胡郎中说着,眼神示意不远处的桌上,“喏,那边桌上还有小半碗菜,是先前我跟胡圆儿没吃完的。”
李禅秀再次沉默,走过去尝了一口冷掉的菜,随即皱眉。
的确,有盐味。
那这更说明,有人不敢让胡郎中这样也吃大锅菜,但身份又有些特别的人发现这件事。
他们想隐瞒什么?
“那您尝尝我带回的这份菜。”李禅秀将同样的一份菜从药箱里端出。
.
中军帐内,陈将军忙了一天,刚有空坐下吃饭。
听说裴二有事要汇报,他直接让人进来,边吃边听。
但听着听着,他渐渐放下手中碗筷,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一双锐眼紧紧盯着下方的裴二。
直到裴二讲完,他久久未语,营帐内也一片安静。
半晌,他终于开口:“你可知,我每日也吃大锅灶的菜?”
裴二心一沉,以为他知道此事,甚至……
“你确定这件事是真的?不是这一日两日才有的?”陈将军又问,神情不像是早就知情。
裴二这才放下心,沉声回:“不敢欺瞒将军,属下只这几日才在营中吃饭,菜长期没盐是问张虎得知,另外军中大夫去看过,那一百多名士兵确实是缺盐,才总是疲乏无力。”
他抱拳回话,态度不卑不吭,顿了顿,又道:“属下带了一碗今天的菜来。”
陈将军立刻道:“端上来。”
那名小兵很快把菜端到案上。
但菜一路端来,已经冷到有冰渣,旁边的文吏忙要端去热热,陈将军却抬手说“不用”。
接着夹起那菜,连冰渣一起送到口中,咀嚼半晌,脸色越来越沉,忽然又夹几大筷,猛塞进嘴里,皱眉大口咀嚼。
旁边文吏看得心惊,裴二却一直平静站在下首。
忽然,陈将军猛摔筷子,连同手中饭碗一起重重砸在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