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狗官就被绑在城中的街市中心,等殿下去处理。”宣平抱拳道,还有些不太习惯这么称呼李禅秀。
李禅秀点头,骑在马上对众人道:“守好城门,其他人先随我过去。”
他一身普通战甲,却被衬得肩平腿直,身姿如松,清隽眉目在火把映照下,熠熠生辉。
城中有大着胆子出来观望的百姓见了,不由都暗暗惊叹。
陈令菀也行在队伍中,正焦急四处张望。
正这时,路旁一名头发发白,形容有些狼狈的老者看见她,忍不住激动喊:“小姐,小姐!”
陈令菀听到熟悉声音,不由抬头看去,顿时惊喜:“钟叔?”
说着就要驾马过去,可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李禅秀军中,不由又顿住,转头期盼看李禅秀一眼。
李禅秀失笑,示意她可以过去。
陈令菀这才难掩激动,下马快步过去,扶起老者急切问:“钟叔,你怎么在这?还弄成这副样子,我爹呢?”
钟叔被她扶起,忍不住涕泪道:“小姐,老爷被樊大人抓去了,说他之前勾结乱军。不止老爷,城中不少商人富户都被抓了。”
“什么?”陈令菀一听吃惊,顿时焦急不已,紧接着想起宣平刚才说那狗官已经被抓了,不由又期盼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明白情况,直接吩咐周恺:“周统领,你带人先去牢中把被冤枉抓去的商人都放出来,就……带他们到街市中心。”
周恺立刻领命去办。
陈令菀不由一阵感激,一度庆幸是李禅秀他们来攻打宁城。
旁边钟叔一听自家老爷能被放出来,顿时也一阵激动,连忙跪下不住磕头,口称:“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李禅秀忙让人将他扶起,除了让周恺去把被冤枉抓进牢中的商人放出,又派人去请城中的三老、乡贤。
三老是朝廷在县下一级置的乡官,多是被推举出的有德行、有名望的长者担任,负责调解纠纷、教化百姓等,在普通百姓中颇具影响力。至于乡贤,更不必说,都是各地一些有名望、有影响力的人。①
请他们来,一是要敲打,二是要拉拢,先安城中百姓的心。
钟叔起身后,战战兢兢,等站到陈令菀身后,才稍稍放下心,小声问:“小姐,你怎么跟……这些军爷一起?你不是跟姑爷……跟顾大人一起去雍州了?顾大人呢?”
说着忍不住转头紧张张望。
虽然李禅秀已经下令放出陈老爷等人,但在钟叔眼里,他们到底是叛军。眼下老爷虽被放出来,但等朝廷把叛军打走,再来清算怎么办?
先前不就是这样?
所以钟叔还在指望顾衡,觉得顾衡毕竟是朝廷的官,又已经追随梁王世子。万一这伙叛军再被打走,朝廷军回来后又要清算,能救他们老爷的,就只有顾衡了。
只是不曾想,他话音刚落,陈令菀眼圈就一红,眼泪又跟断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
钟叔吓得急忙又哄。
李禅秀将钟叔的话听了少许,却默不作声,装作没听见,毕竟这涉及陈姑娘的私事。
不过来的路上,陈令菀倒是说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
原来她和顾衡一起离开永丰镇后,不知是何缘故,顾衡忽然被梁王世子厌弃,先前好不容易得的官也被撤了。
李禅秀也是听她说,才知道雍州又换了郡守,之前的严同海以及王家等人,都被处斩。
听闻这些,李禅秀不由失神想,不知裴二如今如何?等回过神,又不自然想,不该总念着对方,这样仿佛……他们真是夫妻一样。
另一边,顾衡断了腿,又被梁王世子厌弃,再加上见到王家的凄惨下场,一时落寞无比。
陈令菀见他这般也不忍心,想起陈老爷在宁城,便想带他一起来宁城,寻亲爹帮忙。谁知在来宁城的路上,她的丫环春草却偷听到,顾衡和心腹商议,想去长安,走昌乐公主的门路,重新被举荐。
昌乐公主乃当今圣上的长女,十分受宠,据说府中养了面首无数,常向皇帝举荐“人才”。顾衡想走她的门路,不就是想当入幕之宾吗?
一时陈令菀气得不轻,去找顾衡理论。顾衡自是一番否认,但陈令菀不愿相信,两人关系也僵了。
之后他们就遭遇流匪,顾衡为保命,竟让心腹将她和丫环春草推下车,来拖延匪徒追赶。春草为保护陈令菀,不幸摔下山坡,如今生死不知。陈令菀也被匪徒捉住,直到碰巧遇到李禅秀,被他命人救下。
钟叔听完此番遭遇,已是瞠目,不敢相信:“这这、顾衡竟是这等卑鄙无耻之人?”
李禅秀暗暗摇头,没再听,快马行至街市中心。
虽是深夜,夜风寒冷,但街市中心却站着不少人。士兵们个个肃穆而立,手中火把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日。
除了被请来的三老、乡贤,刚被从牢中放出的陈老爷等人也在周围站成了半个圈,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们脸上的不安和惊惶。
此外,街市两边的楼上,也有不少商户、百姓躲在窗后,偷偷看着这一幕。
街市中央,宁城守官樊洪被绑在一根柱上。他年过四旬,身体肥胖,绳索绑在腰腹间,勒出了一圈圈肉。
此刻他正战战兢兢,短胖如萝卜的双腿直打颤,看出叛军中为首的人是李禅秀,便涕泪横流,拼命向他求饶:“小将军,小将军,我投降,请饶我一命,这县衙的钱财你尽可拿去……”
在他看来,这些人是叛军,之前的流民也是叛军,只怕没什么区别,都跟走到哪就抢到哪的匪盗一样,一听有钱财,定然眼睛发亮,不会再杀他。
然而李禅秀听完,却唇边噙笑,昳丽面容在火把映照下愈发夺目。
“钱财?那是你的钱吗?”说着,他翻身下马,手中长剑拔出鞘,缓步走近。
樊洪神情愈发惊恐,看着他绮丽面容愈近,双腿抖如筛糠。
宣平迟疑一步上前,压低声道:“殿下,要不还是我来?”
许是受之前在永丰镇的相处影响,在他下意识里,李禅秀还是那个坚韧但也柔婉的沈姑娘,这种见血的事……
李禅秀含笑,道:“不用。”
说着他手中剑凭空横抛,反手握住剑柄,手肘一转,剑锋利落划下。
瞬间,樊洪瞪大双目,喉间出现一道血线,接着血液喷涌。
李禅秀沉眸,冷静收剑。
他在永丰镇时,刻意装出柔婉娴静,但那不是他的本性。
当然,他本性也非嗜杀,只是樊洪死有余辜,杀他正可以立威,收服民心。
李禅秀握着剑鞘,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但并没有手抖,也没有心慌,有的只是沉静。
他还记得在梦中时,第一次杀人是被兵乱裹挟到西羌时,杀的是一个胡人士兵。当时他在挣扎间,用匕首刺中那个胡人士兵的咽喉,对方血液喷涌在他脸上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心跳飞快,手脚脱力,惊恐得许久才回过神。
他想,那些或许不是梦,是他真的经历过。否则他此刻何以如此镇定,完全不像梦中杀那个胡人士兵时一样害怕?
李禅秀眸色冷静,收了剑后,转身看向三老、乡贤,以及陈老爷等人,缓缓开口,开始历数樊洪十几条罪状。
他声音如金石相撞,清晰有力,又条理分明,听得人不由如震在心。
一瞬间,三老、乡贤们既震惊又畏惧。
但紧接着,李禅秀又含笑,温声安抚他们,表示义军来了,不会伤及城中百姓,此前樊洪搜刮的钱财、粮食,也都会悉数还给百姓。
这下三老、乡贤们还没表态,陈老爷身旁的一些商人都惊喜得不住叫好。
他们当中许多人说是富户,但也不过是沿街的一些商户罢了,刚被抓进牢中,又放出,又听说能拿回原本的家产,顿时都喜极而泣。
陈老爷的大部分家财都在武阳城,但宁城是他的祖地,在这也有不少家财,闻言同样欣喜。
这时沿街百姓见义军杀了先前的狗官,不由也都激动叫好。
三老和乡贤们此刻回过神,顿时也明白李禅秀此举用意,加上见朝廷军大势已去,纷纷都识趣地拱手行礼。
至于明天府城那边会不会派兵再打回来,还是等明天再说吧。至少眼下,他们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跟樊洪一样,也脖子被划上一剑。
处理完樊洪,李禅秀等人也被迎入县衙。
在他命令下,士兵们开官仓放粮,除了将樊洪搜刮百姓的部分粮食还回去,同时也架锅做饭,准备饱餐一顿,再去攻打府城。
李禅秀在县衙正厅坐下后,按了按额角,开始思索,该如何在派人去攻打府城的情况下,余下的人还能守住宁城。
此外,父亲军中粮草不足,该如何派兵给他送粮?若直接从宁城往府城送,裴椹定能料到,会派人在中途截杀……
正思忖之际,忽然有人来报,陆骘带一千多人马赶到了。
李禅秀顿时惊喜,立刻起身道:“快请!”
真是如旱苗得雨,陆骘来了,不正好可以帮他守宁城?对方当初在山寨时,为了守东寨,可是把仅有的两百人都安排到了极致。
当然,守一个小小宁城,对未来的国之砥柱——陆大将军来说,有点大材小用。
但眼下宁城对他们尤为重要,绝不能得了再失。
陆骘到了后,知道李禅秀的想法,当即也不迟疑,直接就去城墙上安排防守。
李禅秀忍不住赞叹,这就是有得力帮手的好处,起码守宁城这方面,他尽可以放心了。
至于城中百姓能否安心生活,会不会想逃,除了需要三老和乡贤帮忙稳住,李禅秀更想用的人是陈老爷,尤其对方还可以帮忙管后勤,筹集粮草以及安排运送。
但陈老爷的真正根基在武阳城,又对西南义军不了解,恐怕不会轻易加入。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陆骘,都身处绝境,有胆子造反。
李禅秀也不强求,只让他先帮忙筹备粮草,至于运送,他已有办法。
丑时过了三刻,士兵们都吃饱喝足。
李禅秀收到平城来的飞鸽传书后,也重新整军,一刻不停地往府城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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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府衙内,虽是深夜,仍一片灯火通明。
正厅中央,一名从前线快马奔回的士兵单膝跪地,禀报战况。
待他说完,厅内一片沉寂,众人都大气不敢出一下,唯有几名李玹的心腹,敢大胆抬头,往上首看一眼。
原来在蔡澍的再三请命下,李玹今日到底还是同意了他攻打府城的计划。然而方才士兵来报,蔡澍攻打不利,被梁州郡守梁兴荣亲自率兵打败,仓皇奔逃百余里,差点就要逃回平城了。
一时间,厅中拥护蔡澍的人都不敢出声。
李玹坐在上首椅上,仍是阖眸,指尖拨着佛珠,仿佛没听见此等败绩。
直到守在外面的一名黑衣护卫收到一只信鸽,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信筒,匆匆进入厅内,恭敬交给李玹。
李玹这才睁开眼,拔开手指大小的信筒,从中拿出一张纸条,慢慢展开,继而沉静如潭水的眸中忽然浮现轻柔笑意,似微风吹过湖面。
众人顿时不解,明明蔡澍吃了败仗,主上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好像还有些高兴?
难道那信筒送了什么好消息?
众人一时心中疑惑,可因摸不清李玹如今的性情,却又一时不敢问。
这时,李玹像看出众人疑惑,温凉声音含笑,语气平常:“没什么,禅……小儿刚攻破宁城。”
像是有谁问他了似的。
众人顿时恍然,几名心腹纷纷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