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切都弄糟了,明明他和裴椹可以有一个比梦中更好的开始,但他太依赖梦境,反而弄巧成拙。亦或者,当时在画舫上,他就应该意识到,说清楚,至少那样,今天不会如此尴尬和狼狈,更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又或者,当时没穿那件裘毛披风就好了。如果没穿,脖颈没被遮住,不用他说,裴椹当时定然也能认出。
李禅秀也不知为何,此刻如此懊悔。明明之前招揽陆骘时,也没想过一次就能成功,陆骘没第一时间答应,他当时亦没有难过,甚至还乐观想,一次不行,以后可以来第二次,刘备还三顾茅庐。
可到了裴椹这,仅仅一次,对方甚至还没明确拒绝,就仿佛已经彻底将他打倒。
为何会这样?是因为裴椹不一样吗?
是的,裴椹不一样。李禅秀很快想,裴椹是唯一的。
对方梦中与他交过心,现实与他在西北相濡以沫,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与他相依相扶……
对方是恩师,是挚友,是同伴,是……是这世上除了父亲外,他最在乎的人。所以裴椹对他失望,他心中无比难过,甚至没敢多说什么,就狼狈离开。
他怕再多停留哪怕一会儿,再多说哪怕一句,声音就会泄漏哽咽,眼泪就会掉出眼眶。
从有梦中那番经历后,李禅秀就没怎么再哭过,可能是因为依靠梦境,他一直走的还算顺。可实际上,依靠梦境做得再好,此刻他也才十八岁多些,又刚从圈禁他的那个地方重获自由不久,初出茅庐,前十八年空白如纸,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经验。
如今骤遭打击,还是来自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忍不住将头埋在膝间,抱紧双膝,纤瘦的肩微微轻颤。
直到虞护卫忽然要过来说什么,他忙止住轻颤,脸仍埋在膝盖间,闷声制止:“别过来。”
虞兴凡察觉什么,不由微怔,忙后退几步,远远站在坡地的另一侧。
晚风传来远处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李禅秀站起身。虞兴凡出神想:殿下方才是在哭吗?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没什么奇怪。往日殿下的各种决策和自信手腕,让他已经快忘了对方还是个孩子,比他家中的长子还小两岁呢。
想到这,虞兴凡忍不住感叹:小殿下也不容易。
李禅秀很快牵着马走过来,他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纤长浓密的眼睫沾在一起几撮,明显是不久前润湿过。
“虞护卫,可是有什么事?”他缓声开口,声音有几分低哑。
虞兴凡骤然回神,忙说:“哦,方才属下打了几只野兔,烤好的肉正酥软,送一些来给殿下。”
李禅秀愣了一下,接过后勉强笑道:“多谢。”
虞兴凡忙摇头说“哪里”,顿了顿,又迟疑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禅秀刚吃了一块兔肉,闻言缓缓放下,语气有些低落:“没有。”
虞兴凡见状,也不好多问,但猜测应该跟之前招揽裴椹失败有关,想了想,不由劝道:“殿下不必气馁,主上曾跟属下们说过,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多试几次,说不定就成功了?您看主上这么多年,再艰难的时候都没放弃……呃。”
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举了个不太美好的例子,尤其还涉及主上,实属不敬,于是忙打住,赶紧找借口退下。
李禅秀有些失笑看他匆忙离开,低头又咬一口兔肉后,缓缓想,虞护卫说的其实没错,和父亲比,他遭遇的这点打击根本不算什么。
他应该重新振作,至少应该再去见裴椹一次。他们这么长久的……交情,起码应该去挽回一下,而不是轻易就被打击、退缩。
这般一想,李禅秀心中忽然又涌起一股冲动,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收起兔肉,骑上马,往回快奔了几步路。
他忽然勒马停住,有些怔怔。
身后虞兴凡很快追来,拉住他的马缰绳,看着他有些担心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
李禅秀回神,愣了愣道:“没什么,坐久有些僵,起来跑跑马。”
说着翻身下马,神情有几分茫然。他这是怎么了?疯了吗?便是真要再去见裴椹一面,也不该是这时,不该冲动到不管不顾,丢下一切,一个人跑回去。
何况……情况还是不一样,父亲当年是被迫失去亲人、朋友和心腹,而他和裴椹……是他令裴椹误解,用错了情。对方此刻定然不想看见他,他匆匆回去,又能如何?
李禅秀怅然失落,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彻底黑透,天边弦月初升,终于牵着马,慢慢又往回走。
却忽然,身后夜风隐隐带来一阵马蹄声。
李禅秀蓦地转头,起初以为是听错了,但不多时,马蹄声越来越明显,分外急促,像在疾行追赶什么。
夜色太黑,虞兴凡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立刻让众人熄灭火把,埋伏戒备。
李禅秀回过神,赶紧也藏到一簇草丛里。
然而随着马蹄声越近,月色下那个骑马奔在最前,熟悉冷峻的身影分明是——
“裴椹!”李禅秀语气克制不住激动喊。
但疾驰的马蹄声太响,完全遮住了他的声音,裴椹带的护卫不多,骑马又跑得飞快,一行人眨眼就从他面前掠过。
李禅秀愣了一下,急忙从草丛中站起,追在后面又急喊:“裴椹!裴将军!”
然而马蹄声已经远去,徒留他怔怔站在原地。
片刻,李禅秀回神,忙去不远处的树林中牵自己的马,同时急催还藏在林中的众人:“快,点起火把,随我先去追人。”
说着他翻身上马,率先追过去,然而刚跑没几步,对面的马蹄声又急促而回。
李禅秀一惊,眼看就要跟急转回来的队伍相撞,赶紧掉转马头想往旁边避。
然而已经来不及,他刚转马身,就感觉一阵疾风扑面,月下一道黑影疾驰而来。眼看就要和对方的马撞上,李禅秀胯丨下的马顿时受惊,嘶鸣急转,险些把他甩下去。
李禅秀心中一急,忽然腰间一紧,他被人横臂一揽,铁箍般的手臂牢牢固在他腰间,将他直接带到了对方马上。
他直直撞进一个有些冷硬的怀中,铁和血的冷肃味扑满鼻间。裴椹同时勒紧缰绳,很快稳住马。
李禅秀惊魂未定,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逆着月光,裴椹的身影高大坚冷,如山一般,手臂更是沉稳有力。
他微微低头,冷峻目光也正看着怀中人。
清冷月色同样照在李禅秀光洁的秀丽面容,仿佛镀上一层柔光。他乌润眸中还带着几许未散尽的惊慌,双手正紧紧抓着上方人的战甲。
因为微扬着头,喉间那精致小巧的一团,也格外显眼,又因他紧张咽了下唾液,那里也上下动了动,分外灵巧。
裴椹目光倏然幽暗,此刻他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一低头,就可以……
“殿下,您没事吧殿下?”虞兴凡这时疾步跑来,仿佛惊散了月光下的一缕什么。
裴椹骤然回神,喉间动了动,克制着松开手指,很快将李禅秀放下马,自己同时也翻身下马,拱手道:“方才惊了殿下的马,令殿下受惊,是裴某之过。”
他语气克制,举止有礼,仿佛白天在西山坡眼睛微红的那个他,并没存在过。
李禅秀下马站稳后,定了定神,很快也道:“我没事,裴将军不必多礼。”
顿了顿,又难压心底异样的情绪,忍不住问:“裴将军怎会……出现在这?”
裴椹这时忽然笑了,清俊眉眼柔和,看着他道:“殿下白日在西山坡时,不是说等我想好了,就来告诉殿下答案?”
李禅秀愣住,感觉哪里不对,可他心底很快被突如其来的猜测占领,眼睛忍不住微微睁大,心中难掩激动和期盼,可又不敢相信。
会是吗?真的会是他此刻想的那样吗?裴椹真的是来……
“我想接受殿下的招揽,加入义军。”裴椹低头看着他,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李禅秀心中骤然惊喜,神情不敢相信。
裴椹目光微动,眼底却闪过一抹隐晦,仿佛压着什么。
顿了顿,他哑声继续道:“我觉得殿下先前说的很对,为了天下早日靖平,百姓免受战火离乱,我应该加入义军,为殿下和……太子殿下效忠。以后殿下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殿下想要的,无论是北击胡人,还是统一中原,我都会……努力为殿下去实现。”
说完,他心中骤然一松。
没错,就是这样。
他今天一路疾驰,抄近路赶到渡口,见到周恺和赵律,却得知李禅秀还没到。接着又星夜兼程,压着心中焦急,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见到对方,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在路上已经想了很多,也彻底做了决定。
当下时局,无论司州还是金陵,都不是好的选择。而他又没有称霸的心,如此一来,西南义军就是最好,也是能最快结束战乱的选择。
尤其这么做,还能让他继续跟在殿下身边,还有什么选择会比这更好?
甚至,他庆幸他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不是赵三当家,做不到从此远离,不再打扰对方。
哪怕是以属下、重臣、朋友的名义,他也想继续跟在对方身边。
而且他清楚,殿下不会拒绝他,哪怕对方只是为了大局着想。
李禅秀此刻也怔住,神情中的惊喜渐渐平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裴椹此刻明明是笑着,可他却觉得……对方有些苦涩,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高兴。
而他在听完对方接受招揽的理由时,心中的惊喜不知为何,也减了大半。明明那些话,都是他白天去劝说对方时亲口说过的。
可到底还在怅然什么?他刚才又究竟想听裴椹说什么?又或者,他还想要什么?这不就是他之前去劝说裴椹时,希望达成的?
如今一切成真,为何心中还像空了一块?
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位置,迟疑问:“你真的……愿意加入义军?”
裴椹不觉浅笑,看着他问:“殿下不愿接受吗?”
李禅秀忙摇头,语速飞快否认:“当然不是。”
裴椹闻言,仿佛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顿了顿,又笑道:“我听说殿下去招揽赵律了,来的路上还担心我的决定会不会太迟,殿下不收我了。”
李禅秀闻言,不觉弯眸,跟着一笑:“怎么会?你能来,我不知……有多高兴。”
最后几字,他有些喃喃和失神。是真的无法形容这种高兴,除了刚才那一瞬间的茫然,他此刻胸腔中还盈满喜悦,心跳怦然。
甚至,他目光仍一直紧紧落在裴椹身上,不愿移开,仿佛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旁边虞兴凡听完两人的话,也忍不住一阵高兴,这会儿见他们终于说完,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干看着对方沉默,不由哈哈大笑,上前打破沉寂道:“这是好事啊!殿下,裴将军,咱们是不是应该先简单庆祝一下?正好我带了一囊酒。”
李禅秀和裴椹骤然回神,不由都轻咳一声,匆匆避开彼此视线。
他们都没提之前认错性别的事,裴椹怕李禅秀会因此躲避自己,李禅秀怕裴椹尴尬、介怀。
两人都默契维系着眼下微妙、脆弱的平衡。
不过简单的庆祝,最后也没能成。
一名士兵忽然来报,说刚收到消息:蔡澍派人围杀裴椹失败,心知计划败露,以为裴椹已经回那三万军中,府城也知道他的打算,怕两边都会对付他,身边谋士张楚又跑了,于是采纳谋士耿文勉的建议,打算率五万军投靠荆襄的薄胤。
李禅秀听完消息,不由皱眉。
虞兴凡也神情严肃:“府城到安兴县,没有我们从这过去来得近,若蔡澍动作快的话,府城那边恐怕赶不及。”
毕竟他们已经往东跑一半路了,虽然是往偏北的渡口方向。但遗憾的是,他们只带了五千人,兵力不够。
就在两人都踌躇时,裴椹开口:“我和殿下先率现有兵力赶去阻止,另外再派人到江边渡口,通知周恺、赵律迅速带兵来支援。”
李禅秀闻言一愣:“赵律?”
裴椹“嗯”一声,点头:“我先前抄近路,已经去过渡口,见到赵律,帮殿下说服他加入义军了。”
他当时心中着急,加上带的人不多,适合穿山走近道,所以比李禅秀还要早到渡口。
至于赵律,他逃到江对岸时,正好被周恺带兵及时搭救,成功率残部渡江,现在在江水南岸暂时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