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羿有些莫名。
军帐内,裴椹坐到桌案后,将信纸仔仔细细展开,又将油灯提过来,照亮上面的每一个字——
没有看错,也不是他眼花,信中确实写了长安一些士族想与李禅秀结亲的事。
他渐渐攥紧拳,可片刻,又倏地松开。
……
隔壁营帐,杨元羿除去甲衣后,正准备舒舒服服地泡个脚,然后到榻上歇着。
接连几日跟胡人打,他实在有些疲乏。
然而刚把热水兑好,帐门忽然被人一把掀开。杨元羿怔愣抬头,就见裴椹走了进来。
见他将已经打算洗漱休息,裴椹皱眉:“天还没黑,你这么早休息干什么?”
杨元羿:“……”不是,最近只要哪天没战事,你不也都休息挺早的?
哦,也不是休息,好像是练小殿下给的什么功夫口诀,神神秘秘的。
裴椹拧眉,催他起来:“先别睡,起来跟我打一架。”
杨元羿:“……不是,俭之,你腿伤不是还没完全好吗?”
今天骑马冲锋都已经很不应该了,下午回来还要跟他打,不想要腿了?
“那个,你不是晚上还要练小殿下给你的功夫口诀?你还是回去练功吧,就别来折磨我了。”杨元羿苦口婆心劝。
裴椹面无表情:“今天不练,起来。”
杨元羿:“……”
半晌,他认命地起来,刚要重新穿上鞋时,外面忽然又有士兵来报——
“禀将军,长安快马送来消息,太子派小殿下和魏太傅往雍州,游说张大人,请您也同往雍州劝说”
裴椹闻言一怔,倏然转身问:“可知他们到哪了?”
士兵摇头:“尚不清楚,但听说已经出发数日,兴许快到雍州地界了。”
裴椹忽然掀帐出去,杨元羿愣了一下,赶紧穿上鞋,也疾步往外走。还没到帐门口,就听裴椹道:“速点三千兵马,随我到雍州地界迎接殿下和太傅。”
说完转身,正对上杨元羿怔愣、还没反应过来的眼神。
裴椹正色几分,负手交代:“元羿,你守好这边,我去趟雍州。”
杨元羿回过神,不由挑眉:“不打一架了?”
裴椹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看他一眼。
杨元羿立刻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道:“知道知道,你得赶着去见殿下,放心,这边交给我,你快去吧。”
话落,裴椹反倒严肃面容:“劝说张大人这件事十分重要,我只是必须亲往。”
杨元羿:“……”
.
数日前,李禅秀从长安出发时,李玹亲自送他和魏太傅到长亭。
李禅秀出行一事,本就大张旗鼓,随行人员甚多。燕王身为长安令,全权负责此事,亦送到长亭。
说起来,这也算是燕王任长安令后办的头一件大事,不仅格外用心,办的也没出任何差错。
李禅秀辞别他和李玹后,和魏太傅一起坐在装饰算不上豪华,但处处精巧舒适,甚适合长途跋涉的马车中。
魏太傅捋了捋胡须,笑道:“燕王用心了,没想到殿下会用他为长安令。”
李禅秀礼貌回:“燕王殿下其实也有能力,只是以前在洛阳,没有施展的机会。”
魏太傅点头,又道:“不过司州、金陵那边知道这消息,恐怕会笑话你父亲。”
李禅秀含笑:“但他们知道您也在长安的话,就不会再笑了。”
确切说,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司州方面得知李玹任用燕王为长安令,朱友君与一众幕僚在席间哈哈大笑。
“看来李玹手底下确实没什么文臣可用,竟让燕王那个庸人当长安令。”
“依我看,李玹不过是拉拢裴椹罢了。原本他得长安就是靠裴椹,现在进了长安,又只能拼命拉拢裴椹的父亲,若没有裴椹,此人实在不足为虑。”
“哼,说得好!可惜上次在秦州,没把裴椹给活埋了,那帮胡人也甚是没用。”朱友君掷了酒盏,有些不快道。
他是万没想到,裴椹会直接投靠李玹。他就不明白了,以裴椹的实力,直接割据一方,在并州好好当个并州王,不比去给李玹当下属强?
如今裴椹一加入义军,李玹的实力大增。而李玹又有问鼎天下的心,必然会攻打司州和金陵。
尤其因为老皇帝在他这,李玹先收拾他的可能性更高。
这倒不是说朱友君没有问鼎天下的心,要真没有,他也不会把老皇帝“请”到司州。
只是本来大家势力都差不多,他可拉一方、打一方,徐徐图之,未来大业可期。比如他最初就想拉拢裴椹,一起打下洛阳后,再攻打义军,就算拉拢不来裴椹,暂时也不能为敌。
可谁知裴椹会加入义军,义军势力陡增,别说他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义军,裴椹的并州更是就在他北边的边上,随时能挥兵南下打他,简直是肘腋之患。
既然拉拢不了,那就只能除了。本想着裴椹一死,又是死在李玹的地界,此后并州军必然不会再追随李玹,自己也可趁机派人再去并州,劝说留守并州的杨老将军和自己结盟。
可没想到那些个胡人平时看着勇猛,结果有铁火雷在手,竟杀不了一个裴椹。
还有李玹的那个儿子也是,到底是多好的关系,能冒着山崩的危险去救人?但凡他不去,那山再崩一崩,裴椹不就被活埋了?
朱友君越想越遗憾,正这时,外面士兵忽然来报:“禀主公,李玹命其子和魏太傅前往雍州,可能要游说张大人。”
“什么?”在场文臣武将顿时一阵低声议论。
“李玹此举,是要联合雍、并两州的兵力,攻打我等啊。”
“那雍州张伯谦本就是老燕王的门生,与裴家关系甚笃,何需魏太傅,只要裴椹去说一声,他必投向李玹。”
“等等,魏太傅怎会出现在长安?”
“他老人家也为李玹效命了?”
半晌,终于有人恭敬朝朱友君道:“主公,李玹此举是要围魏救赵,攻打我司州,解他长安之困。且魏太傅曾为天下士人之首,此消息一出,必有不少士人开始心向长安,我们需速速应对。”
“依我之见,应请圣上下诏,责斥李玹为乱臣贼子,使天下人共唾之。另外司州离并州太近,一旦裴椹从并州攻我等,恐无缓冲之地,主公,是否应考虑东迁?”
朱友君脸色早已阴沉,此时捏紧酒盏,沉沉道:“我自有定夺。”
散了席,他神情阴沉,直接到老皇帝住处,不经通报,就直入内室,竟一把将正在休息的老皇帝拖拽下床,扔在冰凉地砖上,道:“你立的好太子!当初怎么不斩草除根,做的彻底些?”
老皇帝如今头发全白,佝偻憔悴,被扔在地上,竟微微瑟缩,不敢发怒,完全没有之前当皇帝时的冷沉与威势。
朱友君的心腹谋士紧跟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一惊,忙让人将老皇帝扶起,同时劝朱友君:“主公,您若心中有气,叫几人陪您去打猎散心就是,何必来这里?他毕竟是圣上,若被人知道他在司州被如此对待,各路兵马岂不有理由来讨伐我等?”
更重要的是,以后老皇帝的诏书就真没人听了。
……
江南,金陵。
听闻魏太傅已经效命李玹,已被立为太子的李桢也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怎么有用的人,都被李玹拉拢去了?”
而他们金陵,偏偏还来了薄胤这么一个豺狼。
.
另一边,李禅秀虽没亲眼见到金陵和司州两方人的反应,但想也能想到,必然不会太高兴。
不过他此刻坐在马车中,捧着茶盏,与魏太傅一路对弈,倒是难得惬意。
燕王不愧是曾经斗鸡走犬、擅长享受的闲人,这马车不仅不怎么颠,车中的桌子和杯盏底部都有铁和磁石,行车时将杯盏放在桌上,也不会轻易掉落。至于棋盘和棋子,也是铁和磁石制作,在车中亦能下棋。
就连魏太傅都不禁感慨:“没想到燕王如此细腻周到。”
李禅秀点头,下完一局,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应该……就快到雍州地界了吧?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期盼。
就在这时,队伍最前的伊浔忽然调转马头,飞快到马车旁禀报:“殿下、太傅,前方有一支兵马正往这边赶来,旗上写着‘并’和‘裴’字。”
李禅秀握着帘布的手微紧,身体也忍不住向车外斜探几分。
魏太傅捋着须笑:“看来是裴将军派人来迎接了。”
第125章
黄土路的官道上远远驰来数千铁骑,暗色大纛在风中猎猎。
眨眼间,这支兵马就到李禅秀出行的车队前。为首的将领一身玄甲,气质疏冷,正是裴椹。
勒马停稳,马蹄激起一阵烟尘后,裴椹在马上握着缰绳拱手,目光看向队伍中央的那辆车架,声音低沉轻柔:“敢问可是皇孙殿下和太傅的车驾?”
话音刚落,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
李禅秀倾身从车中出来,他头戴玉冠,身穿鸦青色缎面锦袍,腰间系着绣金纹的腰带,将本就有些瘦的腰勾勒得似乎更细,抬眸含笑间,难掩矜贵与清冷气质。
裴椹目光几乎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眸色暗了暗,旋即要翻身下马。
李禅秀忙抬手制止:“俭之腿伤未愈,不必下马,”
裴椹动作一顿,便坐在马上向他行礼,恭敬道:“见过殿下。”
李禅秀含笑:“俭之不必多礼。”
魏太傅这时也从车内出来,看到坐在马上,身姿如松、冷肃俊逸的裴椹,不由捋着胡须赞道:“久闻裴将军在并州军中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裴椹看见他,猜到是魏太傅,忙又行一礼。
三人一番寒暄后,李禅秀转头歉意对魏太傅说自己接下来要骑马,就不坐车内了。
魏太傅以为他是坐了几天车,觉得闷了,笑呵呵说:“也好,殿下陪老朽下这么久棋,应当乏闷,正好和裴将军一起跑跑马。”
裴椹目光不觉移向李禅秀。
李禅秀听了魏太傅的话,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也没否认。
再次上路后,李禅秀骑马与裴椹一起并行在队伍中。他挺直清瘦脊背,极力维持平常的神情和镇定,除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旁边,裴椹目光不时看向他,犹如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