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小黑不在油亮的黑羽, 轻声叹道。
那天他的旧伤也忽然没那么疼, 身体仿佛一下回到十几岁少年时那般轻快, 折磨他多年的病痛好似一下消散了。
他穿上甲衣,第无数次熟练地扣上钩扣,戴上帽盔,头回地走上战场。
或许他知道这是他的归途,毕竟大势已去,天命难违。而这些年,他也早已撑到极限。
身体被万箭穿透,向后倒入江水时,他心中涌现无数遗憾,遗憾当年昏迷失忆,没能阻止胡人撕破西北防线;遗憾后来被李桢调去最东线,没能及时救援陆骘,致使好友丧命,本就风雨飘摇的山河进一步沦陷;遗憾未遇明主,后来一个人独木难支,没能守住淮河;遗憾没实现年少时的承诺,为永远留在北地的并州军敛骨,遗憾……
无数的遗憾,在他浸没江水之际,从眼前划过,最后在早被染红的江水中,眼底停留着一个在梦中曾反复出现,却从不敢轻触的身影。
那人在眼前的血色中缓缓转身,含笑看向他,说:裴将军,终于见面了……
裴椹轻轻伸出手,触及水面,却如镜花水月,眼前的身影霎时消散无踪。
他彻底闭上眼,身体骤然沉向江水的深处,如同心底那最不能言说的遗憾——是没能见他一面,没能将心中歉意说出,没能告诉对方,他的……情意。
他们相识的太晚,身份有别,各自承担着责任。李禅秀有李禅秀的责任,他亦不能越雷池一步。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他们都不能任性而为,只能彼此坚守。
如若可以,裴椹多希望他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身份立场的不同,没有各自的责任和国事担在肩头。
那样的话,即便对方是男子,即便为世俗所不容,他也一定会向对方表达心意。
他可以脸皮厚一些,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在李禅秀面前,他下意识端着,维持美好的形象罢了。
他们会结成平凡的夫妻,住在平凡的村庄里,他力气大,可以种田耕地,殿下力气弱些,可以读书写字。
若胡人没来,他们就平安度过一生,若胡人又来,他们就同生共死……
裴椹闭上眼时,如此遗憾地想着。
被他放飞的金雕在江上嘶哑唳鸣,久久盘旋,不愿离去。
风雨悠悠,江水悠悠,荡尽无数血色与浓愁。
在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中,裴椹战死、金陵失守的消息,越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雨幕,传到了西南。
刚经历一场寒毒发作的李禅秀收到他的死讯,失手打翻了伊浔端来的汤药,心口忽然窒息般地疼痛,怔然泪下。
裴椹从未想过,在他战死后不久,李禅秀同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一直以为对方会比他活得久,他让小黑给对方送信,告知局势艰难,自己可能要守不住,劝对方将来能守便守,若是在不能,不如退回西南,再做图谋。
毕竟西南多山地瘴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胡人就算攻下金陵,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啃下西南。
然而他没料到,小黑在江面哀鸣盘旋时,被胡人射中,和他一起沉入江水中。
李禅秀没收到他的信,或许即便收到了,也不会按他设想的去做。就像他不会放弃守长江,弃防线南逃一样。
李禅秀在收到裴椹的死讯,吐血之后,反倒冷静下来。伊浔和丹恒来劝他吃药,他也没吃。
当年师父孙九在外游历数年后回来,忽然再次劝他找个男的一起练那口诀。
他那时才知,原来师父那些年一直在替他寻找解寒毒的办法,后来实在寻不到,才回来告知,他的寒毒不能不解,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可李禅秀无心成亲,更不愿为了解寒毒而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师父孙九已在两年前去世,如今他寒毒接连发作,时常吐血。尤其收到裴椹死讯后,心痛难忍之余,身体脉象杂乱,已是大限将至之象。
他冷静地安排伊浔等人南撤,自己留下来替他们抵挡胡人。
伊浔还丹恒等人都不愿意,可在他淡声说出“这是命令”时,只能听命遵从。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李禅秀和留守的将士们静静等待将撕破黎明的战火到来。
最终,他为自己选择了和裴椹一样的结局,战死江边,倒落在冰冷江水之中。
他因身中寒毒,自幼畏寒,鲜少敢碰冷水。但在身体砸进江中,溅起水花的那一刻,他心中却有一种轻松,如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背负许久的命运终于结束。
伊浔和丹恒他们已经成功南撤,他想,他们会继续他们未竟的事,抵抗入侵,保护百姓和族人。
他想,这些年他已经很努力,也做的够多了,不知见到父亲后,父亲会不会欣慰,会不会摸摸他头,夸他做得很好?
还有裴椹,对方会赞许他,惊讶他吗?他是否能够与对方并肩了?
裴椹也战死在同样的江水中,他们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他因战乱辗转流离时,曾听一个一同逃难的老人说,人死在水中,灵魂会化作游鱼。
他和裴椹是否会化作游鱼,在将来的某一天,在这条江中相遇?
那时不知他认不认识裴椹,裴椹又记不记得他?
相识这么多年,竟从没见过对方,不知对方的样貌,是否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自己私下悄悄画的那副画,也终究无法绘出对方的面容。
无尽的遗憾涌上心头,又想到当年陆骘战死,尚有裴椹派送人护送骨灰,为其写悼词。
如今裴椹战死,又有谁会替他敛骨?
而他和裴椹来往信件无数,裴椹教他无数,亦师亦友,他在对方死后,也不能为其安葬。
除了自己写了一篇悼词,在江水边烧尽,是否会有后来人为裴椹悼念?
李禅秀心底叹息,却忘了想同样无人为自己敛骨悼念。
最后的意识消散前,竟隐约看到一位身穿甲胄的将军朝自己伸出手。
他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弥留之际,脑海竟划过一个荒诞的念头,会是裴椹吗?
他努力睁大眼,贪心地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可失血和寒冷让意识逐渐模糊。
终于,黑暗席卷一切之际,他隐约看见一双清俊的眉眼。
真好……看。
他唇角扬起弧度,彻底闭上双眸。
裴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鬼魂,还是其他什么。
他顺着江水一路往上游飘,终于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他看到对方收到他死讯时,为他哀痛吐血,看到对方为他画的画,为他在江边写悼词……
他心疼想环抱住对方安抚,伸出的手却穿过对方的清瘦的肩。
他只能这样静静守在对方身边,看对方冷静地安排好一切,最后自己留下,与愿意坚守的将士们一起赴死。
冰冷的江水底下,他努力冲上前,终于拥住对方和身体一样清瘦的魂灵。
他看见对方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江水上。他心疼安抚,指尖轻抚对方的眼睛呢喃:“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放下重担,好好休息吧,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厉害了,我的……”殿下。
湍急的江水席卷而来,漩涡中似有白光闪过,卷走两道轻盈的身影。
江水之上,中原大地,风雨和战火仍在继续。
薄胤挟持新帝李桢逃到两广,因手下发生叛乱,二人双双被杀。
不久,西南一对姓伊的姐弟率兵起义,号称承继大周太祖皇帝和太子李玹、太孙李禅秀的正统,扛起继续反抗胡人的大旗。
接着东南发生流民起事,数十年后,北边胡人占领的地方又有一名姓李的寒门子弟,自称是晋王后裔,奉李玹、李禅秀一脉为正统,建立后周。
此后百余年,中原大地分分合合,战火不断。
然而这些,裴椹和李禅秀都已不知。
江水悠悠,风雨哀愁,荡尽一切又归于平静。
有知道他们事迹的百姓,在江边分别建立衣冠冢,纪念两人的英雄事迹。
直到百年后,新的统一王朝建立,新的秩序被确立。
新朝皇帝巡游江边,感叹这么多年过去,百姓仍感念裴椹和李禅秀的事迹,时常祭奠二人,又遗憾裴椹当年战死,是身边有李桢的奸细背叛所致,下旨为二人重新建庙,祭拜。
后在与众臣谈起那两百多年的乱世时,又感叹大周昙花一现般的险些统一,决定采纳晋王后人建立后周时对李玹、李禅秀的追封,追认二人为帝,又追封裴椹为王。
两座庙宇自建立后,一直香火不断,访客不绝。
旁边,两岸青山依旧,江水依旧,无声见证着这一幕幕。
……
洛阳,太子东宫。
裴椹自梦中惊醒,一阵剧烈喘息,抬手摸了摸额上的汗,又看见眼前喜庆的红,才松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
他转头看向睡在身旁的李禅秀,心有余悸地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拥着,仿佛劫后余生般。
确实是劫后余生,那样真实的感觉、悲痛的心境,完全无法用梦来解释。
难怪禅秀说,那是他们的前世。
裴椹闭上眼,喉结不觉滚动,手臂也更紧揽住怀中人,一刻也不舍得松开。
因昨夜新婚,被他折腾不轻的李禅秀终于皱眉转醒,却因疲倦,仍闭着眼睛,声音沙哑轻软:“怎么了?”
“没事。”裴椹吻了吻他额头,轻声道,“睡吧。”
李禅秀从他声音听出一丝轻颤,终于彻底醒过来。
“怎么了?”他睁开眼睛再次问,试图支起上半身,却发觉裴椹像怕突然失去他一般,紧紧箍着他不松手。
李禅秀察觉他身体紧绷,不由轻声安抚他:“没事,我不走……”
等裴椹不再那么紧绷,他才迟疑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裴椹望着他盛满担心的清丽眼眸,又想起他在江水中睁大的双眼,不觉心中一痛,将他又抱紧,埋首在他肩窝,闷声说:“我梦见你说的前世了。”
李禅秀闻言一怔,接着又听他道:“其实当年攻打金陵前,你跟我说过这件事后,这些年来,我一直断断续续会梦到……”
只是以前的梦,有酸涩也有欢喜,不想这次梦的,只有快要将人压到透不过气的悲伤与哀痛。
李禅秀早在那个梦越做越多,越梦越清晰连贯后,就明白那应该是前世。
尤其后来梦到裴椹的灵魂在江水中抱住他,他们一起被暗流卷走,他更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像话本小说中一样,重生了。
还是重生到刚被流放西北,他和裴椹真正初识的时候。只是他没有立刻想起前世记忆,而是通过梦境,一点点、慢慢想起。
尤其他和裴椹的死亡,不知是他刻意不愿去想,还是什么原因,竟是最后才想起。
同样经历过那样的梦境,他能明白裴椹此刻的心境,不由也抱紧对方,轻声道:“没事,那都是前世的事,一切都改变了,昨天是我们新婚,阿爹亲自给我们赐的婚,你忘了?”
裴椹摇头,叹息拥紧他:“还好殿下先梦到了前世。”改变了这些。
不然,那样的经历,那样的离别,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
这事之后,裴椹对李禅秀的占有欲明显比以往更浓烈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