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霍琮在城下回禀道,“臣预料到卢弦溃军后会顺着东南方逃离,已经在半道上设下陷阱埋伏,奈何其副官拼死带着卢弦突围,臣未能擒获卢贼,只收缴兵器甲胄千余件、马匹三百,俘虏叛军共计六千七百余人,均已带到此处,陛下可派人前来清点。”
“卢弦跑了?”
早就等到不耐烦的大臣们,闻言个个都紧皱眉头。
碍于陛下在前面,他们不好说什么。
但他们盯着霍琮的目光都十分不善——区区一个凭运气捡了大漏的毛头小子,居然敢让满朝公卿,在城墙上等了他这么久的时间。
最重要的是,还没抓到贼寇!
他们完全忘记了,先前在听说卢弦率二十万大军到来时,多少大臣吓得连夜让家中老小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趁机逃亡;又有多少人一心只惦念着保住官位,想要未战先降。
不过这帮人在见到郦黎之前,就被陆舫和穆玄两人联手拦在了宫外,根本没机会面圣罢了。
郦黎完全没察觉到这帮人心中所想。
只要霍琮平安归来,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
“霍爱卿,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他说道,“以少敌多,反败为胜,一举击溃卢弦二十万大军……以朕之见,天下英雄,唯使君与穆将军耳!”
郦黎毫不客气地又剽窃了一把曹老板,想必他老人家心胸宽广,一定不会介意的。
霍琮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嘴角。
但一直盯着他表情变化的郦黎立马眼尖地注意到了,他也跟着咧开嘴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恨不得下一秒就冲到霍琮面前。
果然,这世上只有他哥们能get到他的梗!
陆舫不得不仰头望天,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装作不经意地咳嗽一声,以此来提醒陛下,不要笑得太傻。
这两人还真是……
一点儿都不避讳其他人啊。
郦黎勉强收敛起笑容,转身对他说道:“朕打算下去见见霍大都督,顺便把圣旨交给他,你也随朕一起吧。”
“陛下不可!”
一听到他还要亲手转交圣旨,大臣们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
有陛下如此偏心袒护,这姓霍的,迟早有一天得骑在满朝文武大臣们的头上!如此一来,他岂不成了严弥第二了?
“陛下,”就连陆舫也出言劝道,“您是天子,霍将军只是您的臣子,臣知道您对霍将军十分爱重,但也需把握好分寸,否则只会为霍将军招来祸患。”
这么一劝,果然,郦黎开始犹豫了。
“那,要不还是开城门,让他进来领旨吧。”郦黎实在舍不得霍琮就这么离开,他们都还没好好道个别呢,“朕就在这里等他,就不下去了。”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恨恨地在心里记小本本。
等下次沐休的时候,今天把朕拦下来的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体验一把调休去!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心中仍颇有微词,但也都不作声了。
不管怎么说,起码比陛下亲自下去颁旨好。
然而穆玄却似乎有不同的意见:“陛下,老臣认为,您不应该让霍琮进城。”
“哦,为何?”
郦黎声音压抑,但看在穆玄刚刚浴血奋战归来的份上,还是耐心听他多解释了一句。
“城中禁军战力已不足三万人,而霍琮手下兵强马壮,重骑兵个个以一当十,”穆玄冷硬道,“陛下就不担心他万一生了反心,趁机挟持您号令群臣?”
郦黎内心腾地升起一股怒火,他刚想冷笑着回怼,突然看到穆玄飞快地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嗯?
他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于是穆玄又添了一把柴火:“况且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他身为彭城太守,手下却有如此精兵强将?必然是狼子野心、所图甚大!”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让城墙内外的人都听见他们的争执声。
下面不少骑兵面露不忿之色,似乎蠢蠢欲动,但都被霍琮用一个眼神镇压了。
郦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所以说,霍琮其实早就和穆玄商量好了是吧,他幽怨地想。
所以才在昨天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开城门,就是为了今天把戏做全。
事到如今,郦黎也明白他哥们究竟想做什么了——
无非就是想要帮他解围、顺便为了之后的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做个小小的铺垫。
救驾成功,本是天大的功劳,他却能做到克己复礼,不越雷池半步,那么天下人便不会认为他是下一个严弥。
届时,人人都会赞颂他的进退有度、忠义肝胆,而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塑造一个好名声,绝对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不然为啥刘备当初都惨成那样了,还有一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
可是,道理他都懂……
郦黎站在城墙上,攥紧双拳,遥遥望着霍琮的方向。
夕阳西下,晚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角,也吹动了霍琮鬓边的发丝。
在看到城墙上少年微红的眼眶,和那因强忍泪意紧抿的双唇时,霍琮忽然就有种,想要不顾一切策马进城,紧紧将人抱在怀中的冲动。
别走。
恍惚间,他听到了郦黎带着些许颤意的声音。
……或者带我走吧。
霍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因为胸膛深处的刺骨抽痛已然压倒了一切。
然后他猛地垂下头,左膝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陛下,”他的手掌按在地面上,嗓音低沉干哑,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吐,“臣远道而来,自知官职微末,力薄才疏,但臣一心只挂念着陛下安危,无暇考虑其他……”
在沛县治疫时,在秣马厉兵时,在听闻卢弦率二十万大军进京勤王,连夜出发匆匆赶来时,还有……
霍琮闭了闭眼睛。
在还没听闻,你也来到这个世界的消息时。
“臣尚未告诉陛下,臣的箭头上抹了剧毒,想必此时,那卢弦已然暴毙于半途。”他继续垂着头,紧盯着地面上的砂砾说道,“陛下自可派军收复凉州,昭告天下,反贼已死。”
“但不必提起臣的名字。”
“臣今日不进城,也不愿受任何封赏,只要陛下安好,臣便,”说到这里时,霍琮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颤意,“臣便死也瞑目了。”
“你住口!”
郦黎突然拔高了声音,把身边一干朝臣侍卫全都吓了一跳。
但郦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飞快地上前两步,在无数惊心胆战的视线中,狠狠一拍城墙上的石砖,以一种咆哮的姿态俯身命令道:“朕是天子!朕说你是大都督,是徐州牧,那你就是!你给朕好好的活着,不然朕就算你抗旨不遵,阉了你!”
霍琮:“…………”
心上人似乎对他的那里怨念很大。
“朕的旨意,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郦黎怒视着霍琮,仍有些余怒未消的意思,“给朕抬起头来,接好了!”
霍琮下意识抬头,就见郦黎劈手夺过宣旨太监手中捧着的圣旨,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接用力扔下了城头。
——他一把接住了。
“霍琮听旨。”郦黎冷冷道,朝身旁宣旨太监一努嘴,“念,念大声点。”
他自己则冷酷转身,背对着霍琮。
不行,再多看一眼他好哥们,他就要当场哭出来了QAQ
暮色之下,霍琮双膝跪地,听着太监把圣旨的内容磕磕巴巴地背诵了一遍,朝着青城门上那道单薄瘦削的背影深深一叩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多谢陛下隆恩,”他说,“臣要去赴任了。”
“…………”
“臣在徐州上任,会经常给陛下写折子的。”
算你识相。
但郦黎依然冷酷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他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鲨手,从来不会为了分别这种小事掉眼泪。
“陛下切莫沉迷女色,要以国事为重,但也要记得保重龙体。”
“知道了!”
郦黎背对着他,恶声恶气地回答。
朕身边哪里有女色,两辈子都阴魂不散的只有男色!
“陛下知道就好,”霍琮很淡地笑了一下,“臣走了。”
他翻身上马,朝周围的骑兵打了个手势,留下一地战利品和俘虏,以一种不紧不慢、闲庭信步的姿态,慢慢消失在了黄昏里。
郦黎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日落云霞漫天,两行白鹭掠过萋萋芳草,在晴空之下盘旋。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玄甲的年轻将军勒马回转,朝他挥了挥手。
“……陆舫。”
“哎,臣在呢,”正在神游太虚的陆舫愣了一秒,立刻躬身上前一步,“陛下有何吩咐?”
“把后面那些多余的无关人士都赶走,”郦黎咬着下唇,努力睁大眼睛,可惜泪珠子还是止不住地啪塔啪塔往下掉,“朕有恐人症,见不得那么多张脸。”
陆舫:“…………”
第033章 第 33 章
霍琮走了。
郦黎的魂也跟着一起飘走了。
而且只要一想到, 他哥们回去是当老大发家致富,他留在京城是给严弥擦屁股收拾烂摊子,郦黎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国家财政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下好了, 一仗打下来, 直接一夜回到大景开国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