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灾区吗?”
“……什么?”
“灾区,”郦黎头也不抬道,“成百上千具尸体,埋在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满天都是苍蝇,洗澡也洗不掉那种味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粪便糊在鼻子下面,用粪臭味盖掉尸臭味。”
年轻学徒哑然无话。
“老夫去过,”一位老太医淡淡道,“二十年前,黄河水患,万顷良田一夜之间变成泽国,水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浮肿尸体,男尸俯卧,女尸仰面,大水退去后,淤泥之下到处是溺死的孩童婴儿。那场面,老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只要学医,都免不了经历这些,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出去换人,我把剩下的解剖了。”
郦黎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这位大体老师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锦衣卫送来,肯定没有传染病,可这位身上也没有致命外伤,难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样……
随着尸体胃部的打开,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年轻的学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是什么?”
郦黎沉默着,从这位大体老师的胃部里取出了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是草根、观音土、布条,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烬,胃酸只来得及消化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在吃下这些不久后,他就死了。
“陛下……”
郦黎沉默许久,把这些东西放进容器里,又转交给门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这种灰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竹屏息接过,又听郦黎说:“记得挑个好点的墓地,把尸体缝合好,叫他入土为安吧。”
“是。”
郦黎出门换下了防护服,扯去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几层口罩,站在铜盆边上,反复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端来了不知道第几盆水,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郦黎终于停下了洗手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浸在了清水里。
沁凉的水让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
上辈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轻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大体老师时,他心中也只会有惋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几乎让他没办法面对那位大体老师。
郦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医生。
即使这辈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担子,他可以丢给霍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时候什么黎民苍生,天下太平,还有乱七八糟的这个教那个教,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可在这一刻……从没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国之君这四个字,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他的一句话,就关乎到上万万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样地说道:“朕亲政之后,想过要努力改变,所以叫人开设了育婴堂,开设了粥铺,还让工部实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递交上来的成果,还沾沾自喜过,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可大半年过去了,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因为吃不饱饭而饿死……这具尸体腹内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
“安竹,你说,朕是不是个很无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跪下,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贬低自己?如今您的贤德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京城,不久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您已经尽心竭力做到最好了!”
“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郦黎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国,就算好了呢?”
“这……”
安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哑声道:“那在陛下看来,明君该是何等标准?”
郦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神情略显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吗?
他很想问这句话。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
“陛下,沈指挥使传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转身:“什么?快说!”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顺带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搁了几日,”来传禀的小黄门说道,“昨日霍州牧已经安顿好了兖州军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抵达——”
“Lily.”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郦黎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绿树浓荫下、白袍佩剑的霍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出现在了眼前。
他一瞬间眼睛酸涩难挡——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视线和郦黎对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温和熨烫,仿佛已经看穿了郦黎的内心,无声地抚慰着他的难过。
金色阳光穿透叶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风林摇晃,刺目的光线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轮廓,也模糊了郦黎的双眼。
夏日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他控制不住地迈开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终变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飞扑向了霍琮的怀抱。
见状,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将郦黎接了个满怀。
第064章 第 64 章
霍琮搂着郦黎的腰身, 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
感受着怀中紧贴的温度和掌心柔韧的手感,他微微勾唇,问道:“一个月不见了, 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郦黎摇摇头, 又点点头, 咬牙道:“你!”
“我?”
霍琮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孩子一边说自己生气, 一边使劲儿往自己怀里拱, 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 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遮掩啊。
霍琮就喜欢郦黎这一点。
坦荡,热情,有话说话,偶尔闹别扭使小性子的时候也很可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霍琮抱了一郦黎会儿,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忍不住问道。
郦黎顿时炸毛:“你还好意思嫌弃我?我都没嫌弃你呢,快去洗澡, 一身汗味!”
他挣脱霍琮的怀抱, 使劲儿把人往寝殿的方向推,趁着霍琮背对着他, 还做贼心虚地飞快在肩膀附近闻了闻——真有味道吗?明明他都换了一身衣服, 净手时还洒了不少香露……
霍琮本想说自己过来前特意洗了澡, 但想了想, 还是没出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宫里是有一口温泉的。
虽然大夏天泡温泉有点儿热,不过……
“你笑什么?”
郦黎有些惊悚地发现霍琮又笑了, 他们见面才不过几分钟,霍琮笑了起码有一二三四……足足有五次!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想你是不是一直等到现在。”
“才没有!”
郦黎推了他一会儿就手酸了, 霍琮这次来虽然没穿铠甲,但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也硌人得很。
他改在前面带路,高贵冷艳地丢给霍琮一个后脑勺,冷哼道:“我这几天每天睡得香吃得好,你以为呢?”
霍琮:“我遇到沈江了。”
郦黎:“…………”
霍琮:“他说你想我想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沈江!”
郦黎扭头要找人算账,但沈江早有先见之明地溜了,只留下一个倒霉锦衣卫下属硬着头皮解释:“陛下,沈指挥使下马时不小心扭伤了脚,现在正在包扎,说……等下再来见驾……”
“朕给他准备轮椅,让他现在就滚过来!”
“让沈江好好养伤吧。”霍琮直接做主给沈江放了病假,揽着郦黎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那名锦衣卫松了口气,悄悄给躲在一旁的沈指挥使打了“安全”的手势,一身飞鱼服的沈江立马健步如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溜得比兔子还快,哪里有半分腿脚不好的样子。
郦黎用余光都看见了,但没吱声。
“我的锦衣卫都快成你的人了,”他嘟嘟囔囔道,“霍将军果然一手遮天。”
“一起泡吧。”
一手遮天的霍将军还想更加得寸进尺,以下犯上。
郦黎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但是没戳破。从前他也不是没和霍琮一起泡过澡,还互相搓过身子呢,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当霍琮是好哥们,跟现在还是有点微妙……好吧是很大区别的。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等下了池子,见霍琮居然还背对着自己在脱衣服,顿时起了坏心思。
“嘶!”
郦黎故意痛呼一声,装作在池子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霍琮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见郦黎蜷缩着身子,他顾不上太多,随手把刚解下的腰带扔到岸边的石头上,疾步走过来查看情况,却被郦黎瞅准机会,抓住脚踝,用力一把拉下了水。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
郦黎还落井下石,趁机朝对方泼了两捧热水,把霍琮淋成了落汤鸡。
脸上的灿烂笑容还没褪去,郦黎却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两人在街上打闹的回忆。他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但看着眼前人,唇边的弧度渐渐变得平和许多。
霍琮抹了两把脸,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