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心惦念着霍琮那边,本来说是昨天到的,结果突然说有点事耽搁,可能要晚一些,他昨晚就睡了两个时辰,兴奋得今早起来还能生龙活虎地打了一套五禽戏。
可他在宫里等了一天,连今天也快过去了,人呢?
郦黎不禁怀疑起来:不会路上真出什么事了吧?
霍琮之前写信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嘴,说徐州和兖州豫州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上任之后,曾经试图改善,但反而更差了。
究其原因,都因为兖州牧是个世家出身的官N代,很瞧不上霍琮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在霍琮担任徐州牧后,他还曾经在某场宴会上公开与宾客们说过“耻与布衣为伍”,就差没指着霍琮的鼻子骂他难登大雅之堂了。
然而从徐州到京城,兖州又是必经之路。
否则霍琮就要绕道豫州,路途远上上百里,多花费的金钱先不论,时间才是最紧要的。邵钱这次来,虽然没开口,但郦黎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又是来要钱的。
他心想,那次救驾时,霍琮只带了百人骑兵轻装简行,大部队是从西向东进发的,不需要经过兖州。
但这次可不一样。
那些辎重财宝在乱世中只能用重兵运送,否则过路的山贼水匪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更别提在这个时代,还有些特别恶心的官军,甚至会伪装成匪徒强抢财货,到时候这帮人死不认账,有理都没处说去。
当初郦黎把宫中的宝贝运过去的时候,都是分批一点点来的,哪像霍琮这样大张旗鼓?
郦黎越想越担心,连派人去刺探城中黄龙教情报也顾不上了。
在坐立不安了一刻钟后,他终于忍不住叫来沈江:“派锦衣卫去官道上看看,霍琮他们到哪里了……还有,记得伪装身份!”
第063章 第 63 章
郦黎原先已经做好了这边迎接霍琮, 那边就派人去把乌斯“请”进宫里好好聊聊的准备。
谁知道霍琮这边不见人影,那边黄龙教的车队进了城后,就直奔京城最大的堂庵落脚, 麾下护法对外只说教主舟车劳顿, 需要闭关几日静心, 具体闭关多久, 也没个准话。
郦黎不是没想过下旨宣召对方入宫。
但一来, 万一乌斯率教徒抵抗, 很可能会破坏了接下来的升仙大会, 邵钱的白鸽商会好不容易才把这次比试办得红红火火,可不能中途夭折了;
二来黄龙教经过百年岁月发展,在民间早已深入人心,连皇宫中都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是黄龙教的教徒,如果采用强硬手段,郦黎实在有点儿担心自己半夜会被宫女勒脖颈。
虽然在他看来很难理解,但邪.教的原理和传销一样, 即使在现代也难以根除, 因为他们针对的永远是最薄弱的人性。
这些教徒是真的相信,天元大仙能够“遁地飞仙、无所不能”, 在黄龙教的教义中, 只需要在朝着黄龙赐下的信物虔诚跪拜供奉, 就能得到天元大仙和黄龙神的庇佑, “脱离尘世苦海”,飞升仙界,享受无边桃源之乐。
至于信物从哪儿来……
那自然是有讲究的, 其中还大有门道。
第一等由教主亲自开光;第二等经过护法赐福;第三等由堂庵的堂主们所赐,这些成本不过几文钱的木雕挂牌, 转手就能被炒到上百两银子的天价。
像是城外周伯之前从其他流民手里拿到的牌子,就是买不起这些信物的教徒或者二道贩子制作出来的。
虽然便宜,但也并非“正统”。
因此,很多百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去堂庵买一个有黄龙神法力灌注的“正统”信物供奉在家里,日日祭拜祷告。
他们坚信,只要有黄龙神力的庇佑,子孙后代定能一生顺遂,自己的人生也不用饱受苦难了。
可殊不知,往往这种行为,才是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妻离子散的开始。
“黄龙教那边先不管,反正只要人来了京城就跑不了,等到半月时间一过,李臻不战而胜,咱们钱也赚到了,岂不更好。”
郦黎一边穿上厚厚的连体衣,一边对安竹说道。
安竹看着他戴上第三层口罩,眉毛都快打结了:“陛下,您当真……当真要亲自进去吗?人家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这龙体,可是万金都比不上的贵重,为何非要去干这档子腌臜事?”
“你不懂。”
郦黎戴上最后一层口罩,呼吸声沉闷,连原本清亮的音色都听不太真切了:“朕心里烦,处理公务也处理不好,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
“沈指挥使已经带人去官道上探查了,应该只是天气不好耽搁了两日,”安竹还是觉得不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再在外面等一段时间吧,吃点瓜果,实在不行我再给您念两本话本也成啊。”
“不需要!”
郦黎带上工具箱,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前方密闭的小屋子。
他要为大景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去了!
才不要为了个没良心的牵肠挂肚!
“……陛下,等等我!”
安竹踌躇片刻,一咬牙,也跟着换了一身防护服,结果刚打开房门,就被一股扑鼻的尸臭味熏得头晕眼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呕——”
这是什么可怕的味道?
居然比夜壶还臭!
安竹实在受不了了,躲到外面干呕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回到门口,结果左脚刚迈进门,又被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熏得眼前一黑。
最后他服软了,站在门口喊道:“陛下,我给您把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就成!”
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把昨天吃下的晚饭都全吐出来。
郦黎在里面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至始至终,他连头都没抬过,如果不是手里拎着一条大腿骨,那这场面或许还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情调在。
安竹对郦黎现在是十二万分的敬佩——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样,面不改色地处理尸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难不成,这是什么借尸还魂的鬼魂妖怪必须要做的仪式?
安竹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观望着,生怕被人看到。谁知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年轻人拎着同款工具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怒气冲冲的老太医,嚷嚷着要找陛下要个说法。
安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陛下此时正有要事,不得入内!”
“就是陛下吩咐我们过来的。”为首的那年轻人说道。
安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等开口,就听到后面传来郦黎的声音:“对,让他们穿好防护服进来吧,正好我教教他们解剖。”
古代虽然没有福尔马林和低温速冻的大体老师,但新鲜去世的尸体,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郦黎还特意叮嘱锦衣卫,叫他们多给这些人家一些钱财,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他这种做法,虽然有仵作验尸在先,却还是让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
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没有人会愿意把亲人的遗体拿出来卖钱。
但人伦要顾及,医学也要发展,没有自愿捐赠的遗体,郦黎只能尽可能地多给大体老师的亲人家属一些补偿。
他叫来的这些年轻人,都还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学徒。
因为郦黎很担心那些老太医上了年纪,观念落后,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谁知道这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了一群老太医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陛下,凭什么不让老臣进去?”
“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哪怕只在边上旁观,给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啊!”
“对啊,我那徒儿懂个屁?他连断肠草和金银花都分不清!这种好事就该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须发花白、平日修心养身的老太医群情激奋,激动得个个脸红脖子粗,还对自己徒弟们嫉妒到眼睛都发红。
不是,处理尸体这种腌臜事儿,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好事吗?
甚至还需要人人争抢?
安竹觉得,自己有点儿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郦黎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嘴了:“防护服就剩两套了,你们选两个代表出来吧,一老一少。”
太医们瞬间安静下来。
这边一个鹤发长须的太医抚须说自己师承某某杏林国手,那边立马有太医打断他说你师父曾经是我祖师的手下败将,这边又冒出来一个声称自己为大景三代帝王配药治病的老资历……听得一旁的徒弟们瑟瑟发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选出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代表。
最后在众人羡慕嫉妒的注视下,一位最为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昂首挺胸地朝着四周人拱手,带着那位年轻人换上自制的防护服,进了屋子,给郦黎打下手去了。
“等下,”之前那位给徐少使看病的老太医忽然出声,“这不是还有一套吗?”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齐扭头,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没吃饭的饿狼看见肉了似的。
安竹:“…………”
他瑟瑟发抖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欲哭无泪地想,沈指挥使,您到底啥时候回来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带个话回来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带来,陛下在宫里,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郦黎倒完全不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虽然条件简陋了点,但今天这番教学,倒是让他重温了一遍在医学院给学生上课的乐趣。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尸间看到学生们惨白的小脸,总能让他回忆起青春的欢乐时光。
他先前想的一点儿没错,这种地方确实不适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医才进来不到一刻钟,就觉得喘不上气来,强撑着又看了一会儿,还在嘴里含了片参片吊气,倔强着不肯走。
最后是被郦黎轰出去的,才出大门,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唉。”
郦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摇摇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事了。
这帮宫里的太医,养尊处优,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多疑难杂症,真要说见识过的血腥,估计连民间的产婆都比不上。
更别提和张仲景、华佗这样青史留名的名医比了。
人家可都是实打实在民间历练出来的。
“陛下,您为何懂的这么多?”一起进来的那位年轻人佩服地听着他讲解,“什么神经、基底核、结缔组织……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的知识!难不成,您是在梦中得到了仙人传授吗?”
郦黎现在一听到“仙人”两个字就头大。
隔着几层口罩,他瞥了那年轻学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乱语,行医又不是跳大神,指望着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练练稳。”
“这些知识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是一代一代医学前辈总结得来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国家一样,如果没有先祖开国,后面哪里来的大景十几代皇帝?”
年轻学徒闻言敬佩不已。
然而他实在撑不住了,在这个屋子里不仅气味难以散发,还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大夏天暑热蒸腾,这个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他定了定神,退到门口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陛下,”他的眼睛都被熏得发酸发胀,声音嘶哑道,“您不觉得这个味道难闻吗?要不咱们先出去缓一缓,喝口水吧,咳咳……”
年轻的学徒还以为郦黎没有嗅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