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把豫州也攻下来。”霍琮见状,干脆也躺在了他的身边,和郦黎一起仰头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兖州徐州在手,北方大局已定,若不趁势扩张,迟则生变。”
“那也就是说,接下来你准备开战了?”
郦黎双眸紧盯着攀附在横梁上、岌岌可危的一只金龟子,心跳渐渐加速,“先前不是还说,向南发展才是大趋势吗?蜀地富庶,比起中原也太平些。”
“南方少数民族分散聚集,深山瘴气多,我麾下的士兵暂时还不适应那边的环境。”霍琮轻声道,“接连天灾,灾民举家南下,若是北方开战,又会有大量流民南迁,我可以先为他们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用担心,历史上,南方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说这么多,还是因为不放心我吧。”郦黎听出了他的托词,怏怏地垂下眼眸,“这次没抓到乌斯,让他给跑了,是我考虑不周。”
霍琮握住了他的手:“并不是。我刚接到了英侠从边疆寄来的密信,他说,老单于死了。”
郦黎一个激灵坐起来:“单于死了!?那谁是继任的单于?”
霍琮:“暂时不清楚。我派人去北边打听过了,就连匈奴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应该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消息。”
郦黎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老单于一死,北方局势肯定要发生变化。
最好的情况,是匈奴窝里斗同归于尽,当然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其次就是分裂成几个部落,但边疆迟早也会生乱;若是此时出现了一个猛人,比如说乌斯,回到匈奴中统一各方势力的话……
大景就真的危险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一丝铁锈味渐渐弥漫在口腔内,郦黎后知后觉地松开牙关,发现自己竟然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但此刻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留给大景发展的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六部刚成立,百废待兴,地方藩王的兵权都还没收回来,兵部的军需又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大笔亏空……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匈奴和大景开战,他手头真正能派出去迎敌的兵力,只有霍琮这一支队伍。
可是,让霍琮和匈奴打仗……
郦黎浑身发冷,又回想起了当初在城头上,远远望见霍琮率领着重骑、被淹没在千军万马之中的噩梦。
霍琮见他脸色难看,有些迟疑地解释道:“他给我写信,是因为知道我来了京城,不是有意不告知你。”
事实上,季默压根儿没给他写信。
而是派人用快马,一路从北边把传讯送到了他的手上,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老单于已死,护卫陛下,切莫离京。
郦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纠结这个干什么?给你写不就是给我写吗,有什么区别?”
霍琮看着他,半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他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但是我觉得,老单于的死,有些蹊跷。”
“为什么这么说?”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霍琮凝眉,“但是从乌斯的角度出发,他的身份一共有两层,一层是匈奴王子,无论受不受宠,都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还有一层,就是黄龙教教主。”
“你是说,”郦黎恍然大悟,“觉得这是乌斯给自己留的退路?”
“有这个可能,但是还有一点说不通。”
霍琮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断笔,沉思道:“如果他有当上单于的通天本事,为何不早些出手呢?”
郦黎本想说因为中原富庶,黄龙教搜刮天下教众,身为教主,乌斯更是取之尽锱铢,比起还在忍受风吹日晒饥寒交迫的游牧民族,他留恋教主的奢靡生活那再正常不过了。
但想起那尊雕刻着长生天的黄龙木雕,郦黎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乌斯,明显还是挂念着家乡的。
既然他终究要回去当他的单于,那乌斯为何又要应下这次比试的邀约,专程来一趟京城呢?
*
京城郊外,别院。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寂静的空庭内,回荡着青年人低沉柔和的哼唱。
婆娑树荫下,蒙眼的侍女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榻上的青年身旁,笑容温婉柔和,仿佛庙宇中带着神性的九天仙女,手中还托举着一个金色的托盘,里面放着青翠欲滴的瓜果。
奇特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朦胧烟雾间,乌斯神情恍惚地倒回榻上,仿佛又看到了那道修长清瘦的背影,一袭墨色龙袍,金冠流冕,高居明堂之上,贵不可言。
孙恕快步走进别院,刚进门,就看到乌斯这副烂泥似的作态。
他劈头盖脸地大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如今黄龙教群龙无首,内部乱成一团,你这个教主,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乌斯还在自顾自地唱着,孙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场就要拔剑砍了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混账!你知不知道老夫为了冒了多大的风险?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次你若将我拉下水,老夫定要把你五马分尸陪葬!”
乌斯涣散的瞳孔终于渐渐聚焦,落在了孙恕盈满怒气的苍老面孔上,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笑你可笑,”乌斯懒怠地耷拉下眼皮,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尚书大人,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恶劣,但语气却还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尤其是那张有几分肖似圣上的面孔,抬眼看过来时,孙恕连心脏都控制不住跳快了半拍。
他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剑,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与你,并非合作,”乌斯冷然道,“而是命令。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城?为了与那姓李的在台上耍猴戏似的演一场戏,然后成就他的名声吗?”
“我手上有太多你的把柄了,若是不亲自来一趟让你看看,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他双手合十,俯身仰头看着孙恕,虽是仰视,但姿态却犹如居高临下般轻蔑,“随便拿一个出来,你猜我那位好弟弟,会不会判你个斩立决?”
“我……”
孙恕抖着唇,再度攥紧了剑柄。
“好大的杀气,”乌斯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声音却愈发诱人,“孙大人可要想好了,黄龙教谁都不认,只认我这个教主。若是在这儿把我给杀了,那接下来中央武库那笔亏空的账,您准备算到谁的头上?”
孙恕死死瞪着他,双目赤红。
但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了剑。
“你若是当上单于,还回中原吗?”
临走前,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乌斯仰头望天,“中原这个地方,山好,水好,什么都好。可就是一点,人心太坏。”
孙恕嘴角抽动,很想说一句就你也配说这话。
但他还是忍住了,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乌斯也没管他。
等孙恕离开后,他捻起香炉里一根还未燃尽的香,正准备点燃那堆草叶灰烬,继续醉生梦死,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了。
“教主,”蒙眼侍女温声道,“今天您不能再吸了。若是过量,可能会引发心疾暴毙而亡。”
乌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好?”
蒙眼侍女微笑不答,但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乌斯闭了闭眼睛,重新躺回了榻上,许久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仿佛一具冰冷的死尸。
蒙眼侍女蹙起秀眉,伸手想要去试探他的呼吸。
临到眼前,被乌斯一把抓住。
“告诉你背后的那个人,”乌斯阖着眼,语气冰冷道,“只要交易不变,在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是不会死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我的决心——对不对,解夫人?”
蒙眼侍女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消失了,婉丽苍白的面孔上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第078章 【二合一】
别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似乎说过很多次, ”许久后,蒙眼侍女淡淡道,“不要叫我解夫人, 我已经与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乌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他可是还供着你的牌位呢, ”他闭着眼睛说道, 嗓音被烟雾熏得有些沙哑, “你知道那天大火里, 他抱着你的‘尸首’, 哭得有多伤心吗?要不是我把他从火场里强抱出来, 方便你脱身,恐怕你现在就不止瞎了这一双眼吧。”
蒙眼侍女攥紧了身上罗裙,十指泛白。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随便聊聊吧,”乌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翻身从托盘里拾起一只橘子,慢斯条理地趴在床榻上剥了起来, “就聊聊往事, 怎么样?”
蒙眼侍女显然并不想和他聊这个:“你不如想想,该如何派人潜入中央武库。陛下亲政后对军备十分重视, 听说陆舫领了皇命, 最近在带领工部秘密研发一种威力极大的新式武器, 若是能拿到这批货, 那……”
“——那是孙恕要考虑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斯直接打断她,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蒙眼侍女面色微沉:“别忘了那位大人对你的嘱托, 如果完不成,下个月送过来的火麻剂量, 可就要减半了。”
乌斯那双狭长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
他冷冷地盯着那蒙眼侍女,水果刀就放在身侧,似乎下一秒就会抄起它,捅进对方的咽喉之中。
那蒙眼侍女虽然看不见,但表情始终泰然自若。
甚至都能称得上谦卑。
她就是用这副表情,骗过所有人的吧?乌斯控制不住地想,就连他当初,也被她这副温柔贤淑的表现蒙骗了,甚至还主动告知了她自己的身份,羊入虎口,自作孽不可活。
……真是可怕的女人。
他忽然轻笑一声,掰下一瓣橘子丢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在这世上,我见惯了疯子和赌徒,倒还真没见过活得那么刻板无趣的人。我记得,他就算生病卧床的时候,生活作息都没变过,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读二十页书,晚上睡觉前再读三十页,戌时入睡,寅时起床,吃饭永远只吃半碗,满口什么君子慎独的大道理……”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蒙眼侍女压抑着说道,嗓音中带上一丝崩溃的低吼。
“为什么不能提?你心虚?”乌斯却更加来劲了,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亢奋的恣肆笑容来,反而更加凑近了些欣赏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还是说,你怕了?”
“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