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兵荒马乱,最后郦黎终于把呛在喉咙里的鸡蛋咽了下去,虚脱地瘫在轿子里,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爱妃……朕龙体有恙,这个朝,要不你来替朕上吧……”
霍琮帮他拍着背顺气,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下次记得教安竹学海姆立克急救法,”他说,“我不在身边,尽量不要吃东西吃得太急,鱼刺叫人挑好了你再吃。”
郦黎乖巧坐直。
“哦。”
霍琮虽然嘴上不说,但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等早朝开始后,孙恕果然声泪俱下地在朝堂上请求郦黎彻查此案,早日缉拿凶手,还下属一个清白。
霍琮直接打断他的表演:“薛童是兵部郎中,为何案发时独自一人在仓库里核验?孙尚书,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孙恕一噎,但很快不紧不慢道:“霍大人,兵部事物繁忙,军械入库,本是工部的职责,在下承接圣旨为同僚分担任务,又不想耽误兵部其他人的工作,所以便委派得力干将独自负责此事,请问,有何不对?”
霍琮冷哼一声:“负责搬运装卸的人、工部交接的人,难不成也全都在案发时‘恰好’不在场?给凶手提供如此完美的作案机会,孙尚书还真是体谅下属啊。”
孙恕脸色涨得通红:“你、你怎能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当晚正在兵部批阅公文,在场的侍郎和主事都能作为人证!而且霍州牧身为州牧,却不回徐州就任,难不成是打算领陛下的空饷不成!”
郦黎举手了。
“朕乐意。”他说。
孙恕一副忠臣作态,苦口婆心劝诫道:“陛下,国家大事,不可儿戏啊!”
“少来,朕还想再给霍州牧增发一份大都督的俸禄呢,”郦黎托着下巴,乐呵呵地看戏,“徐州给朝廷交了这么多赋税,朕不给他发钱,给谁发钱?”
他说完,又假惺惺道:“哦对了,孙尚书你别生气,朕就这么一说,不是在针对你。朕体谅你痛失下属的心情,也觉得那凶手极其凶残可恶,干出此等事情的人,还有幕后主使,将来定会被冤魂缠身,七窍流血而死!你说对吧?”
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孙恕结结巴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对”字来,一张老脸憋得铁青。
郦黎满意地靠回了龙椅上。
嗯,霍琮带来的靠枕果然舒服。
一坐上去,就有种想要睁着眼睛睡觉的冲动。
“还有什么要禀报的?”他在朝堂上扫了一圈,时刻不忘自己当下新立的人设,“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霍将军,你就替朕处理了吧,朕不耐烦管这些。”
当好一个昏君,也挺不容易的。
类比一下,就跟早八一样,即使坐在课堂上只是为了补觉,但只要能喊个“到”,那就必须要夸夸自己了。
何兑眉毛一竖,正要站出来喷一喷让陛下迷途知返,但已经有人快他一步,抢先开口了。
“陛下,霍大人,”兵部侍郎正色道,“臣以为,此案虽尚未缉拿到凶手,但从朝堂上有一人,与此案分不开关系!”
霍琮:“谁?”
兵部侍郎掷地有声道:“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霍琮平静道:“锦衣卫只遵皇命律法,此案与沈江有什么关系?”
“薛郎中在死前,用血书在墙上写下了黄龙教教主的名字,”兵部侍郎振振有词道,“沈江率领锦衣卫在城中抓捕黄龙教护法,手段极端,劳民伤财,因此凶手可能是挟私报复,若是将来又有朝中大臣遇害,那该如何是好?”
“哦,你的意思是,官府抓捕犯人,不该用雷霆手段?因为怕报复,所以应该直接把牢里的犯人都放出去,抓人的关进来?”
兵部侍郎据理力争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沈江出身低微,行事作风肆无忌惮,这样下去,迟早会和他的前任一样出大问题!”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郦黎忽然出声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站在下方的兵部侍郎,心想这又是一个不带脑子替人当靶子的,“不瞒诸位,朕近来收到许多弹劾沈江的折子,理由都大同小异。”
兵部侍郎闻言,立刻道:“那证明诸位同僚与臣都有同样看法!陛下,凶手要查,但国贼更应该除啊!说到底,那沈江不过是个勾栏作坊出身的下九流,有何资格能与公卿们同朝议事?”
话音落下,朝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窃窃私语之中,还伴随着不少人幸灾乐祸的低笑。
沈江的出身一直不是个秘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被人公开挑明,纵然平日里大家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指挥使”,但私下里关起门来,骂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原因也很简单——
他凭什么?
“国贼,”郦黎笑了一声,看向当事人,“沈江,被冠上这个名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无话可说,”沈江立刻跪下,叩首道,“臣的确出身低微,才疏学浅,但臣对陛下、对大景一心一意。臣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不至于做出在命案还未了解前,就当朝弹劾查案人的荒唐事来,因为未免会让人怀疑,是否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故意转移视线,亦或是,和凶手有所瓜葛。”
兵部侍郎顿时急了:“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沈江没有轻易放过他,而是继续说道:“况且,臣想问侍郎一句话——”
他直起上半身,扭头直勾勾地看向兵部侍郎,声音轻柔地问道:
“薛郎中死前,可有找过你说些什么?”
兵部侍郎霍然变色。
第080章 【二合一】
“我与薛童本就是同僚, 有交流再正常不过,姓沈的,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短暂寂静后, 兵部侍郎大怒, 横眉竖目, 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活撕了沈江:“臣对陛下忠心不二, 陛下明鉴!此人就是条疯狗, 到处乱咬人——”
“呯!”
熟悉的陶罐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包括兵部侍郎在内, 底下的人齐齐一抖, 瞬间噤若寒蝉。
霍琮冷声道:“肃静,这是朝堂,诸位也都是国之栋梁,不是市井街头吵架的泼皮无赖。关于针对沈江的弹劾,等此案了结了再说,否则,一律视为阻挠查案的嫌犯处置。”
如今霍琮手握大军, 雄踞一方, 陛下的心又明显偏到了天上去,他说的话, 在朝堂上是相当有分量的。
兵部侍郎只得憋屈地闭上了嘴巴, 顺便狠狠瞪了沈江一眼。
一旁的陆舫见状, 不禁暗自摇头:真是个蠢货。连他都知道, 在这朝堂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沈江,这位看似说话轻言细语, 但心眼儿可是小的很呢,当初那几个特别针对季默落井下石的大臣, 现在不都全在诏狱里写悔过书吗?
退一万步说,陛下当初建立锦衣卫,是出于手头无人的无奈之举,这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被孙恕拿出来当枪使,还傻乎乎地以为靠这个能让陛下厌弃沈江——醒醒!没瞧见陛下现在盯着你的眼神都快带上杀气了吗!
郦黎还不至于到起杀心的程度,但也的确厌烦了这群人无休止的拿沈江的出身说事。他瞥了眼安竹准备好的十几个陶罐,丢给霍琮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陶罐有的是,再有人闹事,就狠狠砸他脚丫子!最好砸到他跳脚为止!
“沈江,”霍琮转而问另一人,“你这样说,是认为兵部侍郎与薛童的死有关联吗?”
“臣没有这个意思,”沈江拱手道,“锦衣卫办案,只遵皇命律法,因此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臣不会轻易污蔑朝堂上任何一位大臣。”
在把兵部侍郎怼回去后,他也没有再过多纠结对方的诋毁,而是公事公办地讨论起了薛童案的疑点:“只是根据目前的搜查情况来看,薛童之死,显然并非单纯的挟私报复,否则为何锦衣卫翻遍整个仓库,都没找到登记入库的账簿?”
郦黎听到这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啊,幸好当初没学会计……
会计可真是个高危职业啊。
“账簿丢了?”霍琮追问道,“工部没有备份吗?”
沈江摇头。
“那就有意思了,”郦黎换了个姿势坐好,笑道,“朕刚把军械入库的事交给兵部,就出了这档子事,整个仓库什么都没丢,就丢了一份账簿——孙恕,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直接略过了兵部侍郎,看向了站在前方的孙恕。
孙恕紧接着沈江,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严惩!”
“监管不力……”郦黎笑了一声,忍不住阴阳了他一通,“兵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事物繁忙,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对吧?”
孙恕却义正言辞道:“陛下此言差矣,在其位谋其职,即使臣尽心竭力,但既然出现了纰漏,就说明臣办事还有不到之处,陛下就算怪罪惩罚臣,也是臣应当的。”像是完全没听出陛下语气中的嘲讽一样,说话时面不改色,气如洪钟。
说得倒是道貌盎然!
如果他真的按照“监管不力”处理了孙恕,不就变相证明,孙恕和此案没有直接关系吗?这是借着自己洗白呢!
郦黎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他的视线扫过朝堂上一张张面孔,心平气和地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可有什么话要讲?”
陆舫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需派人重兵把守凶案现场,除锦衣卫外,不得允许任何人私自进出,同时派人去清点核对其余仓库的军械数目,防止再有人声东击西,趁机做手脚。”
孙恕一愣:“可那账簿,不是已经被凶犯偷走了吗?”
“这个孙大人就不必担心了,”陆舫微微一笑,“臣先前已经命一位过目不忘的工部主事记下了全部账目,就算账簿丢了,只需给他两日时间默背出来即可。”
孙恕:!!!
郦黎和陆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郦黎托着下巴,俯身望向呆立在原地的孙恕,笑眯眯地问道:“孙大人这表情,朕瞧着,好像不是高兴啊?”
孙恕眉毛一跳,艰难挤出一抹笑容:“那里,陛下说笑了。臣只是被陆大人的心细如发震惊到了,反观臣之过失疏漏,深感羞惭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孙恕朝陆舫深深一鞠躬,老泪纵横道,“还请陆大人尽快让那名主事写好账簿,早日还兵部一个清白!老夫一想到得力下属遭此横祸,又连累得兵部诸位同僚被迫蒙冤,就心中悲痛,夜不能寐……”
“打住,朕可没怀疑整个兵部,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郦黎不耐烦地说道,“查案由锦衣卫去办,账簿的事交给陆舫,孙恕,出事的人是你兵部的,你总该干点什么吧?”
孙恕立刻道:“臣愿将功赎罪,派人协同禁军守备中央武库,绝不让贼人再有机会得逞!”
郦黎盯着他,想起先前陆舫说过,中央武库地处京城东北角,一共是十三座仓库集群,军械按照不同种类划分,分别存放在不同仓库里。
薛童出事的那座仓库,正是十号仓库。
里面存放的东西并不算重要,大多都是一些老旧的、即将被淘汰的兵戈,在严弥时期,很多武器都被人偷偷倒卖出去了,还有的被替换成了生锈缺损的农具。
据陆舫所说,当时满朝文武都知道此事,但是没人管,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数年积攒下来,根本就是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楚。
怪不得孙恕能这样有恃无恐,郦黎冷笑着想,他以为,只要账簿丢了,负责登记的人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是吧?
但很可惜。
自己提前吩咐陆舫,多留了一手,让孙恕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所以接下来,他只能铤而走险,选择最愚蠢的一个办法。
“陛下?”
郦黎许久没有回答,孙恕有些忐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了霍琮身上:“那霍大人以为,老臣这样做,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他在试探自己和霍琮的关系,郦黎想。
郦黎心道那就满足你的心愿好了,清清嗓子,朗声道:“朕听霍爱卿的。”
霍琮淡淡道:“臣以为,没有问题。”
“多谢霍大人!”
孙恕大喜,心道自己先前去霍府送的礼果然没白送。
霍琮这小子,瞧着一副廉正清白的模样,收起礼来可半点没手软,就是他那个养母实在古怪,一见他就打听他家祖坟埋在哪里,听他说完后还连连感叹,啧啧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