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元善,”郦黎心道你说这种话,只会让人家姑娘心里更自卑,觉得你在强行安慰而已,于是好心替他岔开了话题,“朕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芙蕖姑娘的决心了,不过朕这次来是为了学琵琶的,芙蕖姑娘,你总得满足一下朕的心愿吧?”
芙蕖一怔,忙用手指拭去眼泪,笑道:“陛下说的是。稍等片刻,妾为陛下取一琵琶来。”
她以为郦黎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这一学就是整整三天。
听着楼外大臣们的呼喊声,芙蕖紧抿着唇,心跳不止,趁着郦黎低头拨弦的功夫,拼命朝陆舫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提醒陛下,或者直接把陛下带走。
一国之君,在这种地方睡了三天,除了吃喝睡觉全都在弹琵琶,国事也不管了,这叫什么事?
芙蕖现在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耽误陆舫误了他的名声了,她最担心的是陛下!
然而陆舫就像没看到一样,只顾着自斟自酌,埋头喝闷酒。
芙蕖气得直咬牙。
她有心想劝诫陛下,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放眼史书,有沉迷女色的皇帝,有沉迷修仙问道的皇帝,还有个别沉迷男色或者别的什么古怪爱好的皇帝,总之,就连没读过多少书的芙蕖都知道,一旦国君开始对某样东西着迷,就意味着这个国家要走下坡路了。
想起京城一年多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上百姓们一展愁容的模样,还有翠轩楼里的姐妹们,谈起未来时眼里浮现出的光芒……
这些改变,都是芙蕖从未看到过的。
她由衷地为了这份欣欣向荣而高兴,也因此,对帮助陛下改革、名满天下的陆大人暗生情愫。
可是现在……
看着郦黎仍纠结于那一小段音律怎么弹都不顺手、似乎还想开口向她讨教的模样,芙蕖终于忍不住了,把琵琶一放,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一直守在门口的安竹立马朝楼下打了个手势,示意锦衣卫把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们放上来。
“陛下!”
芙蕖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勾当,只当郦黎放纵自己沉迷声色,心一横,伏首泣道:“您是大景的天子,天下万民都指望着您的德政,可即使愚钝如妾身也知道,京城之外,还有许多百姓填不饱肚子,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您却沉迷于靡靡之音,玩物丧志——若是如此,妾身宁可折断了这琵琶,此生再不复弹,然后再在两位大人面前自裁谢罪!”
“妾万死,斗胆恳请您起驾回宫,不要再流连于此地了!”
正领着一众大臣、怒气冲冲准备上来铁口直谏的何兑脚步一顿。
他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芙蕖爬在地上的纤弱背影,唰地眼前一亮。
——这琵琶女,配享太庙啊!
第088章 第 88 章
“陛下, 此女方才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老臣与诸位大臣的肺腑之言。”何兑上前一步, 沉声道。
“国事未定, 陛下却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 上对不起祖宗天地, 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就连歌女都明白的道理, 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
郦黎停下了拨弄琵琶的动作, 歪着头思考了两秒。
在何兑犀利的目光中,他把琵琶放到了一边,点点头,肯定道:“芙蕖姑娘和何御史说得都极有道理,朕知道错了。”
正打算继续劝诫、甚至已经做好死谏准备的何御史噎住了。
郦黎浑身轻松地站起来,揉了揉这几天弹到酸痛的手腕,还非常亲切地把跪在地上的芙蕖姑娘亲手扶了起来, 当着一干文武百官的面, 郑重其事地夸奖道:“姑娘忠义□□,若不是你方才那一番话把朕点醒, 朕还在执迷不悟当中呢!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芙蕖受宠若惊, 她其实没想到陛下居然这么好说话, “妾……妾名叫芙蕖。”
“朕问的不是你的花名, 是真名。”郦黎鼓励地看着她,“你的胆气智慧丝毫不逊色于世上男儿,相比起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你这样的女子才更应该名留青史。”
芙蕖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红着眼眶注视着郦黎, 唇瓣颤抖,缓缓说出了一个自阿娘走后、许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
“莫离,离人的离。”
“莫离……好名字。”
郦黎笑了起来,很绅士地握住她的手腕,不顾身后某人瞬间炽热的视线,淡定地冲大臣们说道:“朕在莫姑娘的劝导下,已经幡然醒悟了,从今日起,一定勤政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不少大臣们只盯着他的手,心中嘀咕:陛下这该不会,是准备把这姑娘纳入后宫吧?
虽说大景为了防止外戚,皇帝一般不会娶母族过于强势的皇后和嫔妃,但一个歌女倡优……这说出去,实在不太好听啊。
“为了表明朕的决心,”郦黎故意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姿态,把莫离的手放在了陆舫的掌心中,忍痛割爱道,“朕决定,为莫姑娘赐婚!”
“莫姑娘这一番不畏生死、直言上谏的义举,堪得良配!莫姑娘,朕把工部尚书赐给你了,可莫要辜负元善这一介好儿郎啊!”
大臣们:“…………”倒反天罡啦!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有人等着看好戏——陛下如此折辱自己的心腹,哪怕陆舫是再坚定的保皇党,也该翻脸了吧?
谁知道陆舫这厮在听到这番话后,居然瞬间容光焕发。
他像是喝了三斤蜜水一样,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不顾莫离羞得要死的挣扎,用力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还用极洪亮的声音,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多谢陛下赐婚!臣一定会尽好自己身为夫婿的本分的!”
世上没有比八卦传播更快的消息了,当天,翠轩楼内发生的事情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大景各个角落。
腐儒们对陛下此举意见很大,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嫡子们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陆舫是迫于陛下的压力,才被迫认下了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女当正妻。
但民间百姓们,倒是对参与这起赐婚事件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好感度颇高,觉得陛下是个知错就改、善于纳谏的明君,何御史和那位莫姑娘,更是忠勇可嘉。
尤其是那位莫姑娘,听说人家一生下来就在花楼里,除了当歌女也没别的出路了。
这样底层出生的姑娘,最能让百姓们共情了——
大家一直认为,这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好姑娘!
陛下把她赐婚给工部尚书,哦不对,是工部尚书被赐婚给莫姑娘,两位都是正直善良的大好人,如此一来,岂不是鸳鸯双飞,神仙眷侣?
反正陆舫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他自个儿现在是快乐疯了。
“芙……不对,莫姑娘,”他强忍着激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垂头坐在自己对面的莫离,“抱歉瞒着你,但陛下这份拳拳之心,你我应该都能明白。我……我也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原先只觉得,自己为了自己的前程,找了个明主;后来慢慢发现,陛下拥有远超世人的观念,和几乎能与圣人比肩的大爱;
作为臣子,陆舫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天,当郦黎在文武百官前,为了他陆舫坦然说出那五个字“朕知道错了”时,陆舫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上脑袋,耳膜嗡嗡作响,许久都听不真切声音。
他默默在心里发誓——
无论陛下将来要做下如何惊世骇俗之事,他陆元善,宁愿赌上这血肉身躯与后世千百载的名声,也一定会追随到底!
……当然,也是看在夫人的份上!
莫离缓缓抬头,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羞涩,相反,盯着陆舫的眼神十分凌厉。
陆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咳,莫姑娘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舫?”
想起陛下临走前警告的眼神,陆舫非常不情愿地把夫人这个称呼咽了下去。
“陛下如今内忧外患,陆大人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待着?”莫离瞪着他,五指绞紧了帕子,“就连我都听说了!那徐州牧霍琮,刚刚吞并了周边三座城池,还杀了一个藩王!……虽然那个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毕竟是朝廷的脸面,他竟说杀就杀了?”
陆舫一边敲核桃,一边随口道:“是啊,被陛下惯得无法无天了。”
“听说,他手底下有三十万大军,精锐重骑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莫离焦虑得不行,碎碎念道,“淮河一带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若是霍琮继续南下,以寿春为跳板,那南方就危险了!”
陆舫惊叹地敲了个核桃,“莫姑娘居然还懂这些?若是自学成才,那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舫甘拜下风。”
“……陆大人!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哎,我听着呢,莫姑娘消消气,”陆舫殷勤地把敲好的核桃递到她面前,“放心吧,霍州牧这些行动,陛下都知道,如无意外,他暂时是不会南下的。”
不光知道,说不定还掺和了一脚呢。
莫离不能理解,疑惑道:“陛下既然知道,那为何不阻止?”
陆舫想了想,“或许是因为陛下恋爱脑?”
这个词是上次他从安公公那儿听来的,陆舫觉得非常形象,陛下平日里英明神武,果决冷静,但只要一遇上霍大人,那立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哪像他,一点儿也不恋爱脑,永远都保持着清醒聪慧的头脑。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竟在背后如此谤议陛下?”莫离猛地站起身,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按着桌子脸色苍白道,“陆大人,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把这婚退了——”
“哎哎哎别!莫姑娘我错了!我错了!!”
陆舫瞬间慌了,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把人哄好,还当着莫离的面对天发誓,此后若是再对陛下出言不逊,定叫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若我是个男儿,”莫离坐回座位上,喃喃道,“定要刻苦读书,参加科举,为陛下和百姓燃尽此身。”
没人比她更清楚,底层的百姓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了。
虽说她现在身为翠轩楼的头牌,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在那些权贵眼中,终归不过是玩物而已。
更何况,她出生父不详,又自小丧母,在这楼中打杂、洒扫、洗碗,为了填饱肚子,有个角落得以栖身,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打骂羞辱都受过,还曾因为一点点小事被罚跪在雨中,发高烧几度濒死……
莫离闭了闭眼睛,哽咽这对陆舫说道:“陛下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这样好的人,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在了帝王家。陆大人,我见惯了好人没好报,可像陛下这样的人,若是再落得个凄惨下场,那这世道,还能好了吗?”
她站起身,朝着陆舫深深福身:“陆大人,请您务必帮帮陛下……他这样的人,在那样的深宫中,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很不容易。”
陆舫赶忙把她拉起来:“莫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舫早就上了陛下的贼……咳,舫的意思是,早就和陛下齐心合力,立誓要改变大景了。还有,陛下不是同你说了,将来要开办女校吗?你虽不是男儿身,但一样可以读书识字,报效大景。”
莫离破涕为笑:“那就好。陆大人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但这番话一定是真的。”
“什么叫不太靠谱?”陆舫睁大了眼睛,“你可别听陛下瞎说!我靠谱得很呢!”
但他也在心里琢磨着,陛下不可能平白无故来翠轩楼待三天,除了学琵琶什么都不干。
要说只是为了自己的姻缘操心,陆舫是坚决不信的。
这几天他经常在楼内看到形似锦衣卫的侍卫、小厮和客人,尤其是在何兑召集大臣进谏的那天,几乎楼内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换了一遍。
陆舫饶有兴致地想,陛下他,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郦黎这么做,的确不止是为了给自家谋臣牵红线,三天没处理奏折公文的确很爽,但回宫后一次性面对堆成山高的工作,更让人痛不欲生。
可是没办法,这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郦黎捏了捏眉心,想起先前和霍琮商量好的步骤,耐下性子,把这三天来有关兵部和孙恕有关的所有奏折都看了一遍。
然后挑出了几份放在桌案上,抬头对半跪在面前的沈江说道:“不错,你查出来的这些基本八九不离十了,这些人都是上奏希望朕处死孙恕的,你把名单整理出来,再仔细筛一遍。”
一旦下线断开,上线此时最急迫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对方在吐露真相前早日暴毙。郦黎躲在花楼几日不上朝,就是为了让这些大臣摸不着皇帝的想法,全凭自己的心意做出决定。
相反,此时为孙恕求情的,倒不一定和幕后之人有关。
比如那个脑子不太好、总是被人当枪使的兵部侍郎。
郦黎原先还以为,每次他都跳出来为孙恕说话,那肯定板上钉钉是孙恕的心腹,结果锦衣卫一查,嘿,居然不是!
郦黎看到调查结果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官,一朝步入仕途,前途光明无限;有些人则天生不适合当官,哪怕踩了狗屎运青云直上,迟早也会狠狠摔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