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 第120章

“不必,”郦淮假惺惺道,“阿禾是我的心腹,让她过来吧。”

阿禾道了一声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头上的鲜血染红了眼前白布,踉跄着来到台阶下方,手捧瓷瓶恭敬献上。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瓶。

郦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瓷瓶里装着两枚暗红色药丸,他全部倒出来,捏着一枚递到阿禾的唇边。

阿禾温顺地张口咽了下去。

女人柔软的嘴唇碰到那只已经长满了老年斑的苍老手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艳丽。

郦淮笑了一声,狎昵地揉了一把她的脸蛋,终于满意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阿禾温温柔柔地笑着,低垂着头,半跪在他脚边,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泥塑娃娃。

郦淮难得耐心等待了一刻钟,期间他的头风病又犯了——说是头风病,其实是太阳穴附近蔓延到脸颊的抽痛,就像是皮肉下方的一根筋被人大力扯动,突突直跳。

那种疼痛几乎叫人难以忍受,每次犯病时,郦淮都狼狈得涕泪横流,面颊犹如火烧针扎,简直恨不得拿刀把自己的脸活生生剐下一块肉来!

若是郦黎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对方,你这大概是三叉神经痛,重度患者的疼痛级别几乎等同于孕妇生产,得做开颅微血管减压手术才能缓解。

阿禾也很清楚面前之人犯病时是何恐怖的症状,她的眼睛其实并未完全失明,经过多年的调养,隔着白布,已经隐约能看见些许光亮。

但她始终低着头,就仿佛从未听到那一声声犹如垂老困兽般痛苦的呻.吟挣扎。

阿禾恶意地想:殿下,您怎么还不死呢?

真可怜啊。

您大概不知道吧,跪在您脚边、如此卑微的侍女,居然是让您这么多年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始作俑者——

不过您放心,在您死前,我一定会告诉您真相的。

……真想看看您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啊。

阿禾心中翻腾着浑浊泥泞的浪涛,表面却仍是伏小做低的温顺模样。

最后郦淮还是忍不住了,见阿禾服下药后许久都没事,便直接把那枚药丸就水吞了下去。

“呼……”

几息过后,疼痛渐渐平息。

那张橘皮似的老脸抽动了几下,双眼放光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太好了!真是神药,居然一下子就不疼了!”

阿禾微笑道:“这味药材也是妾偶然得到,定是上天庇佑殿下,才赐得神药相助。”

“有此神药,大业可成!”

郦淮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今年还未至花甲,却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一般。但在服下这枚药丸后,郦淮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甚至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本王要大大的犒赏你!”

他红光满面地叫人抬来一箱箱金银财宝,紧紧抓着阿禾的手不放,“待本王登基后,定封你为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六宫!”

阿禾垂下眼眸,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殿下忘记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妾少时在浣衣房长大,被凉水冻坏了身子骨,医师说过,此生不可能有孕。”

“无事,无事,反正我儿子多的是!”

郦淮完全不在意这个,他窥伺阿禾许久了,但想到阿禾这一手调药制毒的本事,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最后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

待离开军帐中后,阿禾回到了自己在城中的住处。

乌斯正在屋内看书,他等了快半天了,人还没回来,面上透着隐隐不耐之色,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

见阿禾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装模做样的书卷。

抬头看到阿禾冷着一张脸,还反复拿打湿了的帕子擦手,额头上还多了包扎,乌斯不禁幸灾乐祸道:“哟,气色不错啊,看来是碰上好事了?”

阿禾不理他。

乌斯又问道:“那老登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他身份了?”阿禾不答反问。

“我……”

不等乌斯回答,门口的小厮就匆匆跑了过来。他并不清楚乌斯和阿禾的身份,只当他们是一对主仆,来到此地临时雇佣了他。

“大人,门口有人说要拜访二位。”

乌斯深深皱起眉头:“谁?”

“他说,他从徐州来。”

“徐州?”

乌斯还没反应过来,阿禾却猛地变了脸色,朝着那小厮的出声方向喝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啊?他、他没说啊,”小厮挠了挠头,为难道,“但那位先生是坐着轮椅来的。”

他说完,突然发现屋内的两人齐齐停下了动作,像是两尊一动不动的石像,一个坐一个站。

“大人?”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乌斯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道。

这可是敌军阵地啊!

阿禾用同样像是在做梦的语气回答:“不知道。”

“你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要去也该你去!”

“他是你师父!”

“他还是你丈夫呢!”

两人像稚童一样吵了起来,最后阿禾攥紧拳头:“他都找上门来了,就说明郦淮军中肯定有霍琮的眼线,你上次不是已经偷偷找过那姓霍的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乌斯猛地闭上嘴巴,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摇了摇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起曾经种种,闭上眼睛道:“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是匈奴,他是汉人;他是京城来的善人,我只不过是被他随手救下、恩将仇报的奴隶而已。”

乌斯重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说来也巧,这一篇讲的正好是《郑伯克段与鄢》。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低笑一声,“他是来见樊王使者的,我只是徘徊在人间将死未死的幽灵,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阿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乌斯用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你当初压根儿没怀孕,”乌斯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就算死而复生,在他眼中仍是爱妻,你想让我告诉他这个吗?”

阿禾沉默了。

她目送着乌斯离开屋内,许久,哑声对那小厮道:“让那位客人离开吧,就说,这里没有他的阿禾。”

小厮点了点头,刚要出去传话,又被阿禾叫住了。

“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再告诉他两句话,”阿禾扶着门框,一线阳光落在她身前半尺之地,恰到好处地分割开两个世界,“无论他被当做叛臣驱逐这一出,是不是为了迷惑樊王而制定的苦肉计,都不要再回徐州了。”

“他的主公快死了,”她笃定道,缓慢地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那条白布,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可怖而美丽的浅棕色眼眸。

“——我亲眼看见的。”

第096章 第 96 章

解望在门口等待了许久。

自从那小厮来过后, 从午后一直到日暮,直至月圆中天,眼前的府门都没有再打开过。

一次也没有。

他的手抚摸着冰凉的铜环, 头颅缓缓低垂, 额头贴在颤抖的指尖, 紧紧闭上了眼睛。

阿禾。

解望无声地对着门内之人问道:你当真, 就连见我一面都不愿吗?

路过的打更人巡逻归来, 见解望不良于行, 连袖袍都被露水沾湿, 也不知究竟在此地等了多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喂,那边那位公子,你家是住哪儿的?”

他关切道:“若是离的不远,可要我送你回去?”

解望缓缓抬头,哑声道:“多谢老丈,不必了。”

他没有再看那铜环一眼, 只是从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俯身放在了大门前, 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那打更人好奇他放了什么,目送着解望走远后, 提着灯笼上前一看, 发现竟是一枚鸳鸯绣囊。

——只不过, 那鸳鸯图案被剪子一分为二, 几乎看不清原貌了。

吱呀一声,面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打更人吓了一跳:“哎呦,大半夜吓死人呢!”

等看到开门之人是个模样标致、但却生了一双犹如恶鬼般血瞳的年轻女子时, 他更是心里发怵了,连退两步, 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谁?刚才那人已经走了,要我帮你叫回来不?”

“滚。”

阿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打更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小声嘟囔着“脾气这么爆,怪不得情郎跑了呢”快步离开了。

阿禾现在满心烦躁,根本懒得跟这多嘴多舌之人计较。

她方才其实一直在门后,解望等了多久,她就陪他等了多久。

她宁愿对方恨自己、怨自己,也不想开门,叫解望看见一个与从前截然两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不过以游云他的聪慧敏锐,阿禾自嘲地想,估计早就明白这一切的始末了吧,知晓她至始至终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坚韧纯真的浣衣姑娘,而是一条潜伏在他身边多年、野心勃勃的毒蛇。

更何况,自己还把他为之效命的主公给……

阿禾弯下腰,拾起那枚失而复得的绣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角高高勾起,像是在笑,可看那失魂落魄的眉眼,又分明在哭。

突然她猛地扭头,双目赤红地瞪向不远处的角落,“谁!?”

心旌动摇之下,她难得露出了失态之色,声调几乎破音。

空庭树影婆娑,迷离月色下,乌斯缓缓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阿禾盯着他,神情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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