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母亲那样,他同样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幽魂。
那一天,乌斯又一次传完教,看到殿内吸食过多火麻而瘫倒一地、露出梦幻痴傻笑容的一众教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由衷的羡慕之情。
——即使是沉沦在虚幻之中获得片刻欢愉,也好过现实持久而绵长的痛苦,不是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你说,他们现在是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旁边那个女人微微笑了。
她不答反问:“教主若是感兴趣,不如亲自试一试,如何?”
这女人不怀好意,乌斯很清楚。
他当教主这么些年,不是没见过这些人心瘾发作时的丑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甘愿向他跪地乞求的卑微下贱——再高傲的人,也抵挡不住这份来自骨髓深处的冲动和诱惑。
若是答应了她,将来自己,恐怕也只会成为她和她背后之人脚下任供驱使的一条狗吧。
可是……
乌斯想起自己那位好三哥,还有他那些张狂笑着的手下,以及解望下身刺痛了他的双眼、遍洒一地的淋漓鲜血……
他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提议。
他的几位好哥哥,自他与弟弟出生,就从未把他们兄弟两个当回事,不仅把他们当做奴隶那样肆意戏弄,还经常用言语侮辱他的母亲,而父亲每每总会偏袒他们,就仿佛另一边的人不是他的儿子那样。
这些,乌斯都忍了。
可他们万万不该,动自己不该动的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乌斯残忍地想,他要让那些人知道,即使是套上项圈的疯狗,也是能狠狠在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
这个女人和她背后之人的根基深厚,光靠他自己,恐怕没有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法在黄龙教中、在中原境内立足。
解望曾告诉过他,人生漫漫七十载,看似弹指一瞬间,其实也很漫长。所以要好好生活,珍惜上天和母亲赐给自己的生命。
但乌斯没告诉他,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寿命大多不会超过四十年。
他们的命,就像是草一样轻贱,风霜刀剑,酷暑严寒,饥寒交迫,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至于他,三十年就够了。
乌斯从没想过自己活到三十岁之后的样子。
第一次吸食火麻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身体被恶鬼拖拽着堕入黄泉,从此万劫不复,思绪却轻飘飘地飞到了九天之上。
他快活得想要大笑,意识彻底沉沦前,耳畔传来了一道缥缈的歌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是解望的声音。
旁人教学生,教的第一课都是什么百家姓,三字经,但解望教他的,却是这首汉乐府最短的歌辞,《公无渡河》。
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河边哭求制止她的丈夫过河,丈夫不听劝执意要渡河,最终被滚滚河水吞没的悲剧故事。
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了今天?还是说,这首歌是他为了自己而唱?
乌斯不得而知。
他也永远不会问解望这个问题: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那天,看到我在矿山上被官府的小吏挥鞭呼喊打骂时,你还会站出来制止吗?
最痛苦的那一阵渐渐过去,乌斯松开被咬出斑驳血痕的下唇,双手撑着地面,闭眼径自喘.息着。
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解望有没有离开,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在解望面前失态到尊严尽失……好吧,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一个瓷瓶递到了他的面前。
乌斯像是魂魄出窍似的呆愣了许久,才顺着那只手慢慢向上看,看到了解望居高临下的平静面孔。
“……这是什么?”
“陛下给你配的药,刚从兖州那边送来。”解望淡淡道,“虽然没法根治火麻之毒,但可以调理你亏空的身体,聊胜于无。”
“兖州?”乌斯的脑袋还混沌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去青州找那个姓霍的姘头了吗?人已经死啦?”
解望:“……没死。”
乌斯接过瓷瓶,定定地看了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烂命一条而已,他其实不用做这些,也能收买——”
“啪!”
乌斯的脸侧在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脸,缓缓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成一线,恍若遇到天敌时应激的狼眸,可在看到解望毫无变化的表情时,又立马老实了。
“你干嘛打我!?”
“你该。”解望说。
乌斯不敢吱声,愤恨地站起身,准备把解望推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乌斯嘴硬道:“出去看云看天看漂亮宫女,反正别在我这儿呆着了,我可没说要见你。”
“这样,”解望点点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御花园转转,当了几年京官,还真没怎么逛过皇宫呢。”
“这破宫殿有什么可逛的?冷冷清清,屋顶还漏雨,一到刮风下雨就跟闹鬼似的。”
虽然嘴上抱怨,乌斯还是推着解望来了御花园。
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过去,也没有提正率领大军,驻扎在京城外的阿禾。
“陆舫?你怎么在这儿!”
一到御花园,远远的乌斯就看见一道坐在亭中烹茶的熟悉身影,顿时皱起眉头。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儿?陛下派我监国,我在哪儿都是应该的。”
陆舫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你们两个,我只让解望去请你过来,怎么磨磨唧唧搞了这么半天?陛下的皇宫可不是你们遛弯的地方,这回来要是少个花瓶多个刺客什么的,陛下可都是要找我算账的。”
乌斯:“你叫他过来找我的?”
陆舫反问:“不然呢?”
乌斯不说话,但推着轮椅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些。
陆舫打量了他俩片刻,视线落在乌斯左脸的五指印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俩和好了?”
“谁跟他和好了?”“陆元善,你不要妄自揣测。”
解望和乌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他们同时沉默了。
陆舫笑道:“行,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正事,你们可知道,樊王接下来打算怎么进京?”
说是樊王,但这里任谁都知道,如今真正在军中话事的人是谁。
解望率先沉默下来,乌斯扫了他一眼,说:“好事啊,她终于忍不住要攻城了?”
“非也,”陆舫摇头,“她没这个胆子。说到底,樊王打着的还是陛下的旗号,真要攻城,他们就和被定罪为谋逆的通王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他们只能等我们自己主动开城门。”
“这怎么可能?”乌斯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大臣又不是傻子。”
“大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解望却没他那么乐观,“阿禾……她的手段,就连我也猜不透,如今距离她一直渴求的只有半步之遥,她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不惜做出惊世骇俗之事。”
“你倒是了解那个疯婆子,那之前怎么不阻止她呢?”
乌斯没忍住,刺了他一句。
解望冷淡道:“我不也没有阻止你?”
“好了,”陆舫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陛下那边传来旨意,叫我们谨慎行事,他如今身在兖州,恐怕还得待上一段时日。边境那边,季将军说匈奴大军开拔,他也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
“我那三位好哥哥,居然一致同意出兵了?”乌斯嘲讽地挑眉,“还真不容易,我以为他们得先把狗脑子打出来,才能想起来干别的事呢。”
“根据季将军传来的情报,五王子前些日子坠马而亡,”陆舫纠正道,“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位哥哥了。”
亭内安静了一会儿,只听乌斯冷笑一声,吐出一句话来:
“那还真是双喜临门。”
“血脉同枝,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什么喜事。”解望忍耐道,“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一身臭毛病?现在这性子,比我初见你时还要桀骜难驯!”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乌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解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那犹如数九寒冬般冰冷的语气,“我早就不是你的学生了,解先生,我早就说过,收下我这样的劣徒,只会败坏你的门楣和名声。”
解望张了张嘴,最终忍耐地闭上了眼睛,到底什么都没说。
陆舫看了半天戏,啧啧感叹道:“游云啊游云,我还记得你当初在学堂时口出狂言,说什么有教无类,如今真碰上了个冥顽不灵的刺头,请问一下,您老现在是什么感受?”
解望:“我心匪石。”
乌斯显然没学过这句,也不知道全句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以为解望是在说自己的心已经硬得跟块石头一样了,脸色一下子臭的可以,看得陆舫心中大乐。
可惜了啊,陆舫心想。
这个乌斯,倒也是个有趣之人。
怪不得解望在意这小子呢,要不是因为他身份特殊,陆舫都有点儿想要亲自调.教他的心思了——他一开始选的人是陛下,虽然名义上是工部尚书,但陆舫一直以来干的事,和帝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对于他们这些天才来说,亲手调.教出一匹烈马,成就感可比获得什么高官厚禄来得痛快多了。
可惜,可惜。
还是那句话,陆舫想。
如果他不是陛下的同胞兄弟就好了。
陆舫没开口,但乌斯已经率先问了:“你刚才说,那个女人会想办法让我们主动开城门,听你这语气,难不成,是已经有什么情报了?”
“这个,也算吧。”
陆舫不紧不慢,先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茶,还笑道:“我这可是人称‘金镶玉’的君山银针,是就连中原这边都难得一见的顶级名品,一般人我都不拿出来的。”
但被乌斯拒绝了:“我不爱喝茶。”
陆舫诧异挑眉:“匈奴人不都爱喝茶?”
乌斯的神情冷淡:“我在中原生活了很多年。”
“原来如此。”被拒绝了,陆舫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又说道,“我这边收到的情报是,他们打算给京城的水源下毒,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安危作为要挟。”
“噗!”
解望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得惊天动地。
乌斯下意识往自己怀里一摸,没摸到帕子,这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在边镇那会儿了,他也不再是旁人眼中青天大人好心从矿山救回来、日日带在身边教导的异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