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异事殊,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乌斯缓缓垂下了手,默不作声地站在解望身后。
“情报的来源可靠吗?”解望急切问道,他看上去情绪格外激动,“她当真打算用此毒计?一旦得手,这可是堪比屠城的罪过!青史昭昭,今人后世都不会放过她的!”
“可能是觉得成王败寇吧,”陆舫一针见血道,“咱俩从前在学堂推演,除了你我二人胜负对半外,于同辈人中也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就算风格迥异也算有迹可循。但你这妻……这女人究竟是什么路数,你可清楚?”
解望黯然道:“我只教了她一些最基础的兵法,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宫廷秘史、王权争斗十分上心。”
“然后你就全给她讲了?是不是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剖析了一遍?”
“我以为她只是对高门权贵的秘闻感兴趣……”
“那就是全讲了。”陆舫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解游云啊解游云,你瞧瞧你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一个成了邪.教教主,一个成了乱臣贼子,你这当老师的,判个五马分尸不过分吧?”
“谁敢判?”乌斯冷冷道。
“自然是陛下了。”陆舫理所当然道。
“那我就去杀了他的姘头。”
陆舫:“…………”
陆舫友情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姘,咳,我是说霍将军,就是你面前这位的主公?”
乌斯:“我知道,我看不爽他很久了。”
解望好奇道:“为何?”
乌斯:“他蛊惑我弟弟,该死;他不仅蛊惑我弟弟还让他的谋士替他出公差,罪该万死。”
兴许是被乌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感染了,解望竟觉得他说的很有那么些道理。
“陛下可知道这件事?”他逼着自己把这个念头甩到脑后,转头询问陆舫,“水源一事事关重大,但若是提前派人巡逻检视,未免又有打草惊蛇之嫌。”
“确实是这个道理,”陆舫点点头,“但我在想一件事——任谁听说了给全城人下毒的计策,都会觉得惊世骇俗,不得不防,并为此大伤脑筋吧。”
解望立刻反应过来,跟上他的思路:“你是说,这只是一个幌子?”
“比起给全城百姓下毒,还是在禁军的食水中下毒更有效果吧,”陆舫从容一笑,“但她找来办这事的人,却是一个与禁军八竿子打不着的道士。游云,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她会怎么出招?”
“还用问吗,”乌斯冷哼一声,“正面例子和反面例子都已经摆在这里了。”
“哦?”陆舫颇为感兴趣地问道,“说说看。”
“反面例子就是通王那傻叉,正面例子,不就是我弟弟那个姘头?”
“咳,委婉一点,别老是姘头姘头的,说那么难听,”陆舫说道,“陛下与霍将军是两情相悦,没有什么谁蛊惑谁之说。”
“不过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话锋一转,“当初霍将军凭借救驾之功,万众瞩目,天下闻名,陛下还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前迎接,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不能再名正言顺了,如果她也想效仿,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乌斯皱眉:“可我弟弟又不在京城,就算她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有皇帝配合又能怎样?”
一直沉默的解望陡然睁大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主公叫他来京城了。
看到解望的脸色渐渐发白,陆舫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终于转过弯来了。
但这个答案,对于解望来说,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些。
“是啊,”陆舫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应付着乌斯的疑问,“只要没有陛下的配合,她就算再着急,也不能怎么样。”
这是谎话。
解望闭上眼睛心想,皇帝乃万人之上的尊者,却也是孤家寡人。当大军兵临城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尽失之时,即使是皇帝又如何?
作为乌斯曾经的教导者,解望很清楚,乌斯对中原王朝的历史大多一知半解,他只知道,皇帝是中原人最大的王,就像单于是草原最大的王一样。
但他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被下面人谋划,最终众叛亲离,落得一个比普通人还不如的凄惨下场。
而这些,主公都很清楚。
主公……怕是在察觉到自己中蛊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提前布置好一切,顺便替陛下思量好了今日的局面吧。
陛下虽然在京城中手握十万禁军,还有锦衣卫任由驱使,可毕竟亲政时间太短,与在京中耕耘十余年的樊王相比,最多只能勉强打个平手,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到头来,终究还是陛下吃亏些。
所以,不如由明转暗,暗度陈仓。
但这样一来,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国不可一日无君。
京城这边,必须要有一个人来稳住满朝文武,还不能对那个位置有野心,即使有,也必须要有能足够制衡对方的把柄。
这个人选的条件太苛刻,陆舫做不到。
能做到的人,就只有……
乌斯问道:“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怎么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陆舫端着茶杯,静静地看着解望。
他今天叫解望来,也是存了试探对方的心思。
他们虽是多年同窗兼好友,却也是各为其主。
陆舫至始至终都站在陛下这一边,令他庆幸的是,霍琮也是。
曾经他为了不用与老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而高兴,但事到如今,陆舫却不那么确定了。
在他看来,解望的性子比从前变了许多,他猜测,或许有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城外的那个女人。
但无论如何,解望都是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为了陛下,霍琮毫无疑问地利用了他与乌斯之间的关系,如果解望同意,那就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可以顺利进行,陆舫也就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如果解望不同意的话……
陆舫摩挲着茶杯,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和这位老友同窗对弈的机会。
唉,难喽!
“……没什么,”解望开口道,嗓音莫名显得有些干涩,“只是觉得,阿禾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些,如果她和匈奴合作,那攻不攻城,可就由不得她说了算了。”
“那个女人本来就很可笑,”乌斯立刻说道,“有时候我都搞不懂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说是权势吧,她又处处给人伏低做小,演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来;说是荣华富贵,她也不怎么在乎;说是……”他飞快地看了轮椅上的解望一眼,低声道,“总之,可笑的很。”
“乌斯,”解望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先回去,我有话要与陆舫讲。”
乌斯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解望的口吻太像从前,他没想太多,也并未察觉到,这一次,解望对陆舫是冷冰冰的直呼其名。
“知道了。”他说。
待乌斯离开后,解望盯着陆舫,冷声问道:“主公还未给我来信,陆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给我一个准话——今日叫我们过来,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陛下授意?”
陆舫干咳一声:“算是我一个人的吧。”
解望一言不发。
陆舫:“你这不也是同意了吗?放心,情况也不一定到最坏的地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跟沈江他们打声招呼,乌斯他也不一定——”
他的话戛然而止。
解望将杯中残茶全部泼在了他身上,说:“我们两清了。”
然后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亭中。
陆舫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许久后,他抹了把脸,抖去手上的茶梗,抬头望着天边的日暮斜阳,怅然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先生,他想,当初在学堂时,您那句话说得很对。
我那时不信,还想与您争辩,但现在我信了。
——我与解游云,的确是同一类人。
第115章 第 115 章
“陛……少爷, 这药,真的要给霍大人端过去吗?”
这段时间,安竹一直跟在郦黎身边, 在军营里帮忙治疗了不少伤病, 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些医术。
这会儿看到郦黎正在熬煮的药剂, 还有旁边还没来得及放进去的药材, 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瞧瞧这些都是什么吧!名贵的中草药就不提了, 还有什么蜈蚣干、蛇蜕、草木灰、不知名动物的内脏, 还有某些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昆虫……
但光是他能认出来的剧毒, 就足足有三四种了。
陛下这真不是打算给霍大人一个痛快吗?
郦黎面沉如水,坐在药炉边上扇风:“这不是给他喝的。”
安竹松了口气:“那就好……”
“是我打算自己喝的。”
安竹一口气噎在喉咙眼里,大惊失色道:“陛下,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大景离不开您,奴婢我也离不开您啊!”
情急之下,他连称呼什么的都顾不上了。郦黎赶紧用蒲扇敲了他一下,“行了, 收声, 咱们还在军营里呢。再说了,我又没说现在喝, 你先坐下, 我叮嘱你点事。”
安竹忐忑不安地坐下了, 心里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劝说陛下想开点, 放宽心……看陛下这样子,万一霍大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搞不好真打算殉情啊!
“明日大军行至濮阳, 三日之内,我们必须要入城, ”郦黎盯着药炉内烧红的炭火,像是在和安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紫荆关守将叛逃,匈奴南下得异常顺利,这背后肯定有樊王在助推。幸好,他们的目标是兖州和京城,对沿途的郡县不会造成太大损失。”
安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他对军事一窍不通,但对陛下和霍大人的命令百分百信任……而且比起这些,他果然还是更好奇陛下为什么要熬毒.药啊!
“入城后,必须第一时间稳定城内秩序,筑建防御工事,抵御匈奴入侵,最好是能叫他们有来无回。”郦黎继续说道。
“边关传来情报,匈奴兵分两路,一路目标就是兖州。濮阳是兖州门户,匈奴二王子……之前听乌斯说,这位是个饱读中原史书,尤爱兵法的阴险家伙,大景的立国之战便是濮阳一役,他若是率军南下前来兖州,一定会来攻濮阳。”
安竹重重点头,认为陛下说得极有道理。
但凡这里换一个稍懂些战事的人,听到郦黎这些话,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三日攻下濮阳城,紧接着还要在城外与匈奴主力交战,目标甚至不仅仅是防御而是全歼……这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作为提出者,郦黎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度有多大。
但他也很清楚,以上每一条,自己都必须要做到。
如果三日攻不破濮阳城,没有稳定安全的手术环境,霍琮的生存率将会降低到不足百分之十;如果没有濮阳城的坚固城墙作为依仗,他们与匈奴的交战将会极为凶险;而一旦让匈奴进入兖州境内……
郦黎想起乌斯曾给自己描述过的画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宁可去死,也不想亲眼见证那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发生。
只能说幸好,他提前成立了科学院,曾经的未雨绸缪,为如今的不可能之事提供了变为可能的契机。
“少爷……”耳畔忽然传来安竹带着颤抖哭腔的声音,郦黎睁开眼睛,皱眉看向他,“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