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傅桓烨抿了抿薄唇,眼底更加晦暗不明,喉结滚动:“……小宝今天,怎么去医院了?”
闻言,傅栖眠哑然失笑。
搞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一想到傅桓烨正在商业晚宴上大杀四方,却突然听到消息说自己去了傅氏的私人病院,然后急匆匆地将晚宴话题结束,风|尘仆仆地赶到公寓,傅栖眠的心中就忽然一软。
青年伸出手,微微偏过脑袋,神色柔和慵懒,用指尖轻轻拨开傅桓烨额头上被水沾湿的碎发,喃喃道:“你都知道我去了医院,难道还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吗?”
说完,他眼神一顿,随后轻快地看向傅桓烨的眼睛,并没有询问的意味,而更多的是挑|逗。
——傅栖眠去傅氏私人病院干什么,神通广大如傅桓烨,当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偏偏就是傅栖眠这种心知肚明却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无所谓的样子,最是让傅桓烨不知道该怎么办:“……傅氏又不是只有这一家医院,只要你打个电话,随时都可以从其他血库里调血——为什么,小宝还是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呢……”
这下,傅栖眠说不出话来了。
对,他确实是可以直接从傅氏的其他血库里调血,毕竟傅母的血型并不特殊,只不过那一家傅氏私人病院里面刚好缺少而已,一通电话下去,调血过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正好薛母需要捐献者,正好他的血型和薛母一样,又正好薛付之不愿意献血——这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放过。
——而事实也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只付出了300cc的血液,就让薛母和薛家人因为这件事都开始厌弃薛付之,而他不仅获得了薛母和薛家人的信任,又狠狠地让薛付之抓狂崩溃了一次,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在傅栖眠看来,抽取300cc的血液,是完全值得的。
但偏偏这样的理由,他不能说给傅桓烨听。
浴缸里的青年咬了咬下嘴唇,捧着傅桓烨脸颊的手微微蜷曲了一下,暴露的他的犹豫。
这件事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解释得通的,就像他到现在也没有向傅桓烨坦白自己的觉醒和所谓的剧情一样,当傅桓烨问出那样的问题时,他还是下意识的想要瞒住傅桓烨。
也许他现在可以说,是因为薛母是薛鼓鼓的母亲,他有必要为朋友的母亲做点什么——300cc的血而已,并不会对一个健康的成年人造成多大影响。
可傅桓烨根本不会被这样的理由骗过去。
而让傅栖眠最矛盾的是,他清楚地知道傅桓烨不会轻易上当,可同时他更清楚,如果他将这样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傅桓烨又绝对不会追究,而是清醒地主动被欺骗。
这一次“骗”过去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难道就要放任傅桓烨在这场清醒的骗局里被没有尽头、循环往复地蒙住眼睛吗?
那种想要将一切坦白的欲|望,在此刻又重新冒了出来。
可傅桓烨并没有给他多少犹豫和思考的时间,当又一滴眼泪从深邃的眼眶中滑落的时候,傅桓烨颤抖着,带着全然知晓的困惑,开口了。
“……还是说,这也是你计划之内的一部分呢?”
对上他的眼神,在傅桓烨话语落地的瞬间,傅栖眠的瞳孔缓缓放大。
***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青年本能地想要将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微微偏过了脑袋。
可就在他移开目光的下一秒,傅桓烨就伸出了手,捏住他的整个下巴,附身强势地吻了上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酒味的吻,是丝毫不在傅栖眠的准备范围内的,如傅桓烨所料,青年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就连捧着他脸颊的手都落了下来。
浴缸里的泡沫是玫瑰精油的味道,傅桓烨在发现傅栖眠想要逃避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逼迫他直面问题,而是用一个酥到骨子里的吻,让小狐狸退无可退。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是正确的,当唇齿分离的时候,傅栖眠已经只能软绵绵地趴在傅桓烨的身上,想逃走也没有办法了。
“……现在,小宝可以回答我了吗?”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傅桓烨抓起傅栖眠的手,重新用青年的掌心贴住自己的脸颊,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这也是小宝计划之内的一部分吗?”
明明刚才那么强势的人是他,可不知为什么,在主动亲吻过之后,傅桓烨反而掉的眼泪更多了,仿佛在为自己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来方傅栖眠面对自己而感到无力和自我失望。
泪水划过掌心,渗进指缝和手掌与脸颊之间的缝隙中,与充满精油泡沫的洗澡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触感和温度,傅栖眠咬了咬嘴唇,舌尖不经意勾到刚才双唇相触的部分,尝到一点咸味。
想来,是傅桓烨边哭边吻他时,无意间传递到他脸上的。
“我……”傅栖眠开口的时候,竟然笑了,不知道是无奈到哭笑不得,还是在自嘲,“我要怎么对你说呢……”
然而傅桓烨并没有因为这样模棱两可又带着明显逃避的话语而消磨斗志,似乎今天不从傅栖眠嘴里套出话来,就不会善罢甘休一样。
他像一只受到了很大伤害的大型犬,默默地在傅栖眠的掌心里留着眼泪,嗓音沙哑,随着喉结的滚动而哽咽:“你只需要说,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在你的计划之内,一定要这么做吗?——我没有想要管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要让小宝做到这个地步?”
“是我没有给小宝安全感吗?是我不值得信任吗?还是小宝觉得我很烦人,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呢?”
“我很害怕,小宝这样瞒着我,我很害怕我们又回到当初那样的关系。”
他的眼泪一刻都没有止住过,深邃又深情的眼睛也一刻也不曾挪开地盯着傅栖眠的脸,嘴上说的是让人心软的话,真是让人一点也不忍心拒绝。
傅栖眠微微怔了怔。
原来自己以前单方面以为猜透了的傅桓烨的心思,或许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
但是现在,他好像总算是有点明白,傅桓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在一面想要保护他,一面又不想要打扰他中纠结的了。
他好像也能够知道,为什么今天,傅桓烨会突然变成这样。
——或者说,他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而是在这样那样的纠结中,在明明白白地看着傅栖眠做着危险的事情而自己却只能装作不知道、一点忙都帮不上的纠结中,一点一点积累成这样的,今天只不过刚好爆发了而已。
去傅氏私人病院,亦或者是抽血,其实都不是多大的事情,可偏偏这样的事情实际上是一个导火索,以前或许是因为傅栖眠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所以傅桓烨还能够装作镇定自若,可是现在,傅栖眠身上多了一个针孔、一道伤疤,这样小小的伤口就像是一个可以点燃导火索的火星子,很快就在瞬间让傅桓烨感到不安和崩溃。
傅栖眠蹙着眉头,眼角低垂,看向傅桓烨。
“小宝,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向我。”就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傅桓烨抬手,拇指抚上傅栖眠的眼角,似乎更加痛苦了,“我只是想让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爱我……求求你,不要再让我崩溃了好不好。”
这时,傅栖眠才说了从开始到现在第一句不那么模棱两可的话:“……我以为,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样不仅仅是会让你失去安全感,还会让你如此——”
说完,他顿了顿,坚定地看向傅桓烨的眼睛:“但是,我对你保证,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消磨对你的爱意。”
说到这里,傅栖眠又觉得很奇怪。
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计划都在掌控之内,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今天他只不过是抽了点血出来,傅桓烨为什么会如此被刺激过度?
好像只要傅栖眠受到一点伤害,哪怕是蹭破了皮,都会激起傅桓烨的不安一般。
这种防卫过度,仔细想想,似乎已经到了有点神经质的地步,这时有点反常的。
直觉告诉傅栖眠,傅桓烨异常的情感起伏也远远没有他从表面看到的,或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捧着傅桓烨的脸,用手指给他擦擦脸上的泪痕:“你……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吗?”
傅桓烨却沉默了,低下头,靠在傅栖眠湿漉漉的肩头上,片刻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没有,都没有。”他的声音听上去越发地疲惫了,虽然还是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但傅栖眠刚才那一句承诺永远爱他的话,似乎给他打了一针定心剂,使他虽然疲惫,却也冷静了不少,“我只是,好像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可能,最近傅氏的事情有点多,我忙昏了头了。”
“——小宝,没有吓到你吧?”
即便他自己还惊魂未定,却还是第一个想到了傅栖眠有没有吓到。
闻言,傅栖眠摇了摇头,抱住自己肩头的脑袋,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傅桓烨后脑勺上有些凌乱的发丝,将它们一点一点捋平,柔声道:“……没有吓到我,是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不过说到梦境,傅栖眠的心脏却不自觉地剧烈跳动起来,这种感觉很不寻常。
因此,他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梦,竟然会让我们傅氏的大总裁这么害怕?”
这其实是随口问的,他只是想让傅桓烨转移注意力,可傅桓烨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我梦见,就在今年冬天的时候,你……你从傅氏的大楼上,坠楼自杀。”
“对不起,我原本是从来不相信梦境的,可是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从楼上坠下的场面一遍一遍不停地在我的梦境里上演。”
“我没有一次不想要救你,可是我什么都做了,那些想要利用你、想要伤害你的人,我都想方设法地在阻碍他们,我都宁愿去死了,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可最后,你还是从傅氏的大楼跳了下去——我抓不住你。”
“我不明白我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是我以前做过太多不能够弥补的错事,所以要故意毁掉你,毁掉傅家,来惩罚我吗?就算我死了,也没有用吗?”
“这不是一个梦,是很多个梦,有一段时间,我|日日夜夜地梦见,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了。”
傅氏的掌权人少有地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了这些话,脑袋埋在傅栖眠的颈窝中,闻着青年发丝间的香气,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多到三言两语都没有办法说清楚——”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哂笑,“如果小宝想笑的话,那就笑吧,毕竟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会被几个梦就吓倒的傻瓜,也没有几个。”
“可是冬天已经到了,小宝,我无法看着你像梦里一样离我远去,所以,你要笑就笑吧。”
然而,傅栖眠没有笑,只是不停地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青年安安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偏过头,吻了吻他鬓角的发丝。
“不会笑你的。”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受到一点伤害,傅桓烨就会如此神经紧绷。
怪不得,明明他们约定的冬至就快要到来,傅桓烨却随着温度越来越低而越来越紧张。
“不会笑你的。”傅栖眠捻了捻傅桓烨有些潮湿的头发,将它们揉散开来,“……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霎时间,脑子里像是有一道白光闪过,埋在青年颈窝中的傅桓烨,呼吸停顿了半秒。
“你……你说什么……”他想要抬头,却被傅栖眠又按了回去。
傅栖眠安静地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动了动脑袋,使自己的脸颊与他的耳朵紧紧贴着。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没有做错,做错的,只是你的梦。”
说完,他顿了顿,思考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让傅桓烨听懂自己的意思:“抱歉,或者,我换个说法。”
“有些事说来很迟,但是不说又稍显遗憾。”话说到一般,傅栖眠便听见自己抱着的人呼吸开始渐渐加重,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鼻尖一酸,红着眼眶,抬眼看向天花板。
“——我爱你。”
这是在剧情中,傅桓烨遗书的最后两句话。
即便这一世再度死亡,变成灰烬,傅栖眠也不会忘记。
这两句话是深深的烙印,也是剧情中傅桓烨对傅栖眠的诅咒,伴随着傅栖眠走过的觉醒以来的每一步路,到死都不会消弭——就像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傅桓烨从他的生命当中抽离一样。
他不要遗憾,也不要说来很迟,他要听傅桓烨说我爱你,说一辈子给他听。
就那样抱着傅桓烨,傅栖眠轻轻地晃动了两下,又拍了拍傅桓烨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不知道在你的梦里,有没有出现过这两句话。”
“我爱你,这是在我的梦里,你亲手写下的,用的是你抽屉里,我在你二十岁生日时候送你的钢笔。”
“如果没有,或者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毕竟很少有人能够清清楚楚记得一个梦境的内容……”
“——记得。”
傅桓烨的身体也开始颤抖,搂着傅栖眠腰身的手紧了又紧,紧了又放松。
“我记得——‘很可惜,生命不愿意让我们就这样安稳度日,可是我下定了要将你从深渊中带出来的决心,如果我的消失能够让你在这场闹剧中获得片刻的喘息,那么我也甘之如饴’。”
这是遗书中的另外一段话,傅桓烨只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梦,我做过太多次,不可能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