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远细细嚼着这个名字,他周身气息变化并没有瞒过谢随云,他偏头从沈言远沉静眼眸上发现端倪。
青年和一刻钟前相比,气质更为沉郁冷静,连眼眸中那点朝气也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暗无天光。谢随云突然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言远?”沈言远回头,微微一笑:“阿云。”黑色触手般的怨气从身后影子钻出缠绕上谢随云的小腿,亲昵地蹭蹭。
“阿云,我回来了。”他如是说。
沈言远的记忆恢复得莫名其妙,“沈言远”的事不能说,他只好告诉谢随云他被易华带走时留了后手,刚刚见到父母的墓时一下子被刺激到才回想起所有。
谢随云不疑有他,俊朗眉目一下子焕发出夺人的光彩,轻笑道:“那太好了。”
“沈言远”深沉看着他的笑,满是对沈言远扭曲的嫉妒:凭什么不告诉他!都是我的功劳!
“闭嘴吧你。”沈言远阴郁道,“你想让阿云发现沈言远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吗。”
“沈言远”冷笑:我敢肯定阿云不会介意这个,是你担心我出来会夺走阿云的关注。
沈言远神色不变:“你想多了,区区一个心魔,你知道的,阿云对这种东西从不会手下留情。”他的话语带着赤裸裸的羞辱蔑视和炫耀,“毕竟你只是寄生在我身上的一个脏东西,阿云绝对不会留你。”
“沈言远”要气疯了,黑雾搅动沈言远的精神海,针扎般的刺痛,额角青筋一抽一抽。
“沈言远”嘲讽道:怎么,现在没有求于我的地方连装也不用装一下了?你别忘了,没有我你根本撑不到阿云到来,早死在沈家了!
沈言远垂眸敛去厌恶,冷漠道:“所以我才会容忍你到现在,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盛放我多余力量的容器,是我赋予你意义,你却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矛盾从一开始就种下,“沈言远”相当于他的半身,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扭曲的爱。由于沈言远在沈家吸收的怨气大部分都在他体内,受怨气影响,“沈言远”更加狂暴易怒,感觉至上,偏向于野兽般的行为,而沈言远还保持理智。
谢随云只有一个,沈言远却有两人。谁也不肯让步,沈言远对“沈言远”天然就有压制效果,从前一直把他压得死死的。自从锻造出肉身后,“沈言远”身上怨气被取走三分之一,消耗太大,一下子陷入沉睡,沈言远压制他更加轻而易举。
后来沈言远昏迷,也是“沈言远”身上的怨气在源源不断修复着他的伤口。随着沈言远修为提高,这一部分之前担心吸收不了的怨气已经可以吸收,可他顾忌着“沈言远”好歹也算救了他几次,才捏着鼻子继续容忍他的存在。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要肖想谢随云。
沈言远不耐烦再和他扯下去,黑雾化作镣铐制住他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拉入黑泥中。
这一番激烈的争斗都在脑海中进行,没有惊扰到谢随云丝毫。
恢复记忆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还记得,沈言远想到某些记忆就心头火热。
两人最后祭拜完沈家族人,沈言远略带强势与谢随云十指相扣:“阿云,我们走吧。”他没忘记说要和谢随云一起去再次看看以前的风景。
两个月后,昏暗的天空,乌云压得极低,飘洒的细雨,紫色雷暴沉闷轰响,两匹骏马齐头并进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风驰电擎,风迅速从身边掠过,刮得人脸生疼。马上的人在这种极端天气下丝毫不放慢速度,反而一蹬马腹,“驾!”一声继续加快速度。
沈言远压低重心,目光灼灼盯着前面的终点。五十米,三十米,马加速冲刺。谢随云也不逞多让,明亮的双眼是对冠军的势在必得。
最后十米,两人依旧稳稳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八米,五米,两米,一米,谢随云的马头率先穿过终点处。青年调转马头,坐在高大马背上,朝沈言远高兴地笑:“我赢了。”
第95章 疑心
狂风吹乱他的乌发, 清隽眉眼绽放出光辉。一直到沈言远御马靠近,他的笑意也没有落下。
沈言远也笑道:“很高兴?”
“嗯。”谢随云毫不犹豫应一声,他伸手摸摸马的脖子, 笑意轻松,“很久没和你一起骑过马了。”
沈言远道:“那以后我们多出来玩玩。”两人都默契地没去想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对他们来说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走遍从前游历过的山山水水。两人如同凡人般,坐着竹筏顺着滔滔江水而下, 经过幽深峡谷, 淌过潺潺溪流,闯遍密林险境,在一树灼灼桃花下举起酒杯, 碰杯共饮, 躺在小船上, 船缓缓前进荡开层层涟漪,在满天繁星下拥吻。
出于私心,这两个月以来两人是真正做到身边只有彼此,没有多余的人来打扰。今日是他们最后一个行程,明日他们就得回去归一宗。
“真不想回去。”山洞中火光摇曳,沈言远抱着谢随云, 头搭在他肩膀上, 撒娇般道。两个月的独处并没有使他满足, 反而愈加贪婪。眉眼烦躁, 为什么他们就非得回去呢, 要是一直只有他们两个就好了。
他这么想, 了解主人心意的黑雾就眼巴巴跑出来邀功似的缠上谢随云四肢,牢牢锁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最后还跑到他脸颊边蹭了蹭。这场景两个月来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自从沈言远恢复记忆后,就时常爱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占有欲。
黑雾蹭得谢随云脸颊有些痒意,它没能存在太久,沈言远面无表情伸手掐散它,指腹在它碰过的地方擦过。
谢随云好笑:“这也算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怎么那么爱吃醋。”
沈言远理不直气也壮:“我就是爱吃醋,它碰其他地方可以,碰脸不行。”想了想又补充道,“只能隔着衣服碰。”
他丝毫不以吃醋为耻,谢随云能怎么办,只能顺着他。
火堆内火星噼里啪啦爆响,他们相拥着不做声,一股自然而然的默契与温情弥漫在小小空间内。
第二日他们就返程了。
路上他们还遇到一个意外的人物,星衡阁的陈牧也,他仍穿着那身黑色夜行衣,行色匆匆,摘下罩帽的他意外的面容清秀,只是那张脸上面色冷凝,肃杀之色尽显。
他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黑色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没发现有两个人在他身后盯着他看。
“要跟上去看看吗?”沈言远问道。他是不在意这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目的,有一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好奇心害死猫。两人与陈牧也只是在秘境中相遇过一次,还是敌对关系。沈言远没那么多心思去了解他。
谢随云看了眼陈牧也消失的方向,摇摇头:“不了,我们走吧。”
陈牧也是星衡阁的人,与五行道宗关系密切,他们还是少接触为妙,特别是在这种敏感时期。
话虽是如此,两人回去后还是和掌门提了一嘴。掌门若有所思:“陈牧也作为星衡阁年轻一辈的领头羊,他的动向是需要注意一下。不过也不用太在意,我们只需要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剩余的,自然会有宗门为你们处理。”
掌门的话让人心里感到充满底气,他后面又交代一些东西后就让两人离开。沈言远和谢随云转身欲走,掌门忽然又叫住他们:“你们玩得尽兴吗?”他笑眯眯道。
谢随云颔首:“托掌门的福。”
“尽兴就好,接下来好好准备修真大会吧。”掌门说完后又对着沈言远道:“你留下来一下。”
两人不明所以,但谢随云还是信任掌门走了出去,沈言远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转身问道:“掌门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
掌门起身:“言远啊,留你下来是迫不得已,希望你能体谅一下。”他拍拍沈言远肩膀,“你的身份终究是个隐患,我和小师叔能容得下你,但我不知道宗门内其他人能不能也做到啊。”
他叹息,沈言远面不改色:“我知道。”
鬼修臭名昭彰,说实话还有人能容得下他他已经颇感意外。
“归一宗已经算得上是包容开放,其风气尚且如此,更何况其它宗门。”掌门负手而立,面色严肃,“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自己一个人在宗内要小心,我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那些探子原本在子卿监管下是老老实实,可届时子卿去参加修真大会了,剩下的人还能不能压得住他们就难说了,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不然归一宗也难保你。”
归一宗是四大宗不假,还有洛苍剑尊坐镇。可它终究不是无敌的,五行道宗这头猛虎一直对他们虎视眈眈,试图从他们身上狠狠撕咬下一块肉来。
掌门继续道:“还有一件事你需要注意一下,承济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没能找到他的行踪,我很抱歉。但前些日子我想了想,有个人我们还没探查过。”
“谁?”沈言远眼神凌厉。
掌门缓缓吐出一个人名:“是景晨。”
大殿中似乎回荡着一声叹息:“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凭归一宗的能力,承济能跑到哪里去才能不被我们找到。有这个能力把他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五行道宗我想不到其他人了,况且五行道宗内还有个他从前的至交好友孔明空。可这么多年试探下来,孔明空一直不漏声色,我们也没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直到前些日子,我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有个人被我们遗漏了,那就是连景晨。承济对连景晨的疼爱不是虚的,许多天材地宝和法宝都跟不要钱一样砸他身上,为他解疑答惑,仔细教导。”
“这样一个人,会对他疼爱的弟子没有安排吗?”
沈言远对连景晨的印象已经没有那么深了,只记得是一个热情开朗到有点烦人的家伙,喜欢来找阿云练剑,眼神清澈明亮,生机勃勃,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人。
他和承济是师徒,这件事还让他惊讶一下,然后对他的感官更加不好。
不过,沈言远不觉得承济那种人会真心实意对一个弟子那么好,自私狡诈阴毒,这样的人会有真心疼爱弟子吗。
掌门和承济同门一场,心底也许还是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他这个师弟还有一丝人性尚存呢。另一方面,他心里还有个声音问道:如果不是真心,那他对一个只是金丹的弟子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掌门的心沉下来,不愿去深思那个可能。那样的话,景晨那孩子算什么!
沈言远道:“掌门你是想让我做什么?”
对上沈言远的目光,掌门突兀有些羞愧:“我听子卿说景晨这次也不会去,你可以趁此机会试探一下他。”让沈言远去不会打草惊蛇,同时也可能刺激到连景晨让他露出马脚。
沈言远毫不犹豫就应下了。掌门纠结张嘴:“言远,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这个还是有风险,倘若你又不见了我该怎么跟随云交代!”他一张老脸都羞得臊红,有点后悔刚刚说出那样的话。
沈言远实力也不过元婴,如果承济真的在连景晨身边留了什么后手,元婴对上化神,他能躲得过吗。九年前因为他的失误已经让沈言远被抓走过一次,这次要是再出什么意外,他真的对不起沈言远。
相比他的纠结,沈言远却看得很开,淡淡道:“无妨,我会去接近他试试看的。”他眼里闪着寒芒,“我已经不是十年前任由他屠杀的筑基修士,十年前那笔账,总归是要他还清的。”
声音淡淡,却让人不寒而栗,无尽的恨意轻描淡写掩藏在底下,冲他张着獠牙。
沈言远出来后,谢随云立马上前担心问道:“掌门和你说了什么事?”
沈言远笑道:“没什么,只是让我注意一下不要暴露身份。”他没告诉谢随云他要去试探连景晨的事,沈言远不想让他担心,谢随云应该专心准备修真大会。
修真大会的日期一日日临近,全宗上下都为这件盛事准备着。后勤的人要准备给五行道宗庆祝千年寿辰的祝礼,弟子们则更加辛勤修炼,逮着一个师兄师姐就要询问心得,疯狂抱佛脚,就连长老们也时不时被叫去开会,全宗都陷入一种忙忙碌碌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九华峰就清闲得格外扎眼。
九华峰只有三人,洛苍剑尊地位崇高,开会这种事掌门不敢去叫他,以免惹得小师叔心情不好。弟子们碍于谢随云的威名也不敢前去讨教,所以九华峰的人竟然都清闲下来。
苏子卿喝了口茶后放下,半是抱怨半是羡慕道:“谢师弟可清闲了,我却要累死。”苏子卿身为大师兄,要承担的任务只会更多,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谢随云听闻这句话,鸦羽般的睫毛轻抬起,乌发雪衣,不似尘间人,只消一眼,心里的燥意都能奇迹般消退只余平静。
谢随云也觉得奇怪,他好像也没做什么,怎么那些弟子不敢过来向他请教呢。谢随云没忘记自己还有个领队师兄的任务,本已做好准备在九华峰待客,却迟迟不见人来。
苏子卿苦笑:“是谢师弟你不近人情的名声已经传得全宗门都是了。”入宗十年,一直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耀眼的光环下,没有人敢轻易接触他。
谢随云放下茶杯,若有所思。苏子卿见状,拿起茶杯递到嘴边掩住笑意,都是领队师兄,怎么能只有他一个人忙活。
谢师弟,对不住啦,辛苦你一点。
苏子卿到此处除了忙里偷闲喝一口茶,还是为了连景晨来。他清清嗓子,刚想开口说话,就看到沈言远悄无声息出现在谢随云身后,朝他轻轻摇摇头,嘴里的话一下子顿住。
沈言远笑着低头朝谢随云道:“阿云,溯好像有事找你。”
谢随云不疑有他,向苏子卿道一声“失陪”后起身出去。
支开谢随云后,沈言远在他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来,对上苏子卿犹疑的目光:“苏道友,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第96章 操控
两人相对而坐, 沈言远也不铺垫什么,单刀直入:“连景晨最近几年有什么异常?”
苏子卿眼皮一颤:“沈道友为何这样问?”
沈言远没有去解释,只是道:“如果你还想让他出来, 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连景晨从承济叛逃后再少出洞府,对外一直说在闭关,众人去劝说他也执意不出。苏子卿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只能时不时去找他说说话。上次谢随云回来,苏子卿本以为劝他出来是十拿九稳的事, 毕竟他的心结就在于师尊承济的事, 没想到他还是拒绝了。
苏子卿不能理解他明明是因承济一事闭门不出,如今有了获得真相的可能为何还是不愿出。
尽管他被连景晨气得不轻,现在听到沈言远的话后还是心动了。于是苏子卿将承济离开后连景晨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话毕, 沈言远转而问起从前:“你觉得承济对连景晨如何?”
苏子卿认真想想:“他对景晨的好全宗上下都有目共睹, 景晨从小就被他收为弟子, 细心照料长大,说是半个父亲也不为过。因此他叛逃时景晨才会那么伤心,不可置信,他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还去找掌门争辩过。”
承济的事苏子卿只知道一点,似乎与谢师弟以前的那位挚友有关。话说谢师弟那位挚友姓沈, 眼前这个人也姓沈。苏子卿心一跳, 仿佛知道了些什么东西。
沈言远平静道:“没有什么隐情, 那就是他的罪孽。”背负着沈家上下所有人命的滔天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