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修士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看着看着,目光不约而同黏在他身上。
赌桌四周点着明亮连枝灯,他斜坐在桌边的身姿慵懒,举起的手臂姿态很养眼。
旁人摇骰子时手腕跟手臂一起抖,可这骰盅到他手中,只有手腕慢悠悠地转圈,手臂却纹丝不动。
灯影交错间,手臂投下的影子像一条优雅的龙,在围观众人身上游动流转,仿佛是游龙在雨露均沾。
姑娘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两颊红红地含着笑。
“砰”一声掷在桌上,李兰修握着她的手掀开盅,清一水的红色六点,直接碾压华衣男。
赌坊偏僻的一角,一只不起眼的云雀站在横梁,黑豆豆眼闪闪发亮地盯着李兰修。
白瀛在重玄宗闭目凝神,通过云雀的双眼,赌坊里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他躺在寒潭流水之上,仿佛一叶扁舟,刺骨冰冷的水从身体四周流过,本应让他镇静的寒潭水,却被他滚烫的身体给消解,反而越来越热。
“……”
烦躁。
华衣男不情不愿地脱了外袍甩在赌桌,大喊一声:“再来!”
顾正行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瞧着这位李公子。
重玄宗有一门密不外传的真元听息法,用意念引导灵气洗涤双耳,通达灵台,能令修士原本就强大的听力翻倍,能够听到平常难以捕捉的细小动静。
这门听息法本是用来追踪妖魔的踪迹,伏击魔宗的歹人,李公子却用来听骰盅里的点数落位。
一个有点能耐的小骗子。
漆黑的帷帽下,他勾起唇角,冷冷笑一下。
小骗子就应该受点教训。
华衣男哪能是李兰修的对手,没过一会,脱得光溜溜着膀子,只剩件遮羞的里裤。
他面红耳赤站在赌桌前,被当众落了面子,脸上实在挂不住。
硬着头皮都得赌下去,他刚拿起骰盅,忽然一道沉静声音在背后响起——
“让开。”
众人瞧过去,心中不禁都有些奇怪,在座皆是修行者,赌坊里有多少人,扫一眼记得一清二楚,可对这位男子没有一点印象。
戴着这般显眼的帷帽,大晴天的,手里却握着一把红伞,谁瞧见都会印象深刻吧?
可众人完全不记得他何时来的,方才又坐在何处。
华衣男求之不得地让开位子,顾正行目光扫过坐在周围的人,举起红伞在桌边轻轻地一点。
一股阴冷的寒气突然四溢,伴随着死气沉沉的窒息感,周围的人立刻起身躲得远远的。
顾正行落座,将红伞横放在桌上,盯着李兰修,一字一板地道:“我来跟你赌。”
旁边的修士自觉地让开了位置,李兰修挑张椅子坐下,随手拉起搭在臂弯的襕衫,眯着眼梢懒洋洋地盯着他,“没意思,不赌。”
顾正行微愣,意识到这个时机他出现的很微妙,沉默须臾后淡然说道:“我不赌你的衣裳,我赌你手中的那颗妖丹。”
李兰修当然知道,哧笑着摇摇头,懒道:“没意思,我也不赌。”
“为何?”顾正行眉头蹙起。
李兰修扫量他一遍,抬起下颚问:“你身无长物,有什么能跟我赌的?”
顾正行微微点点头,摩挲着手指上其中一颗鬼首戒,“你要灵石?”
“灵石我有的是。”李兰修把手臂搭在桌沿,手指漫不经心地朝他轻轻一点,“我只想赌有意思的。”
顾正行若有所思地敛眸,顿了一下,颇为认真地道:“你只想赌有趣的,我身无长物,所以,我身上有让你觉得有趣的。”
“你知道我是谁,或者——”
“你想我跟你赌命。”
他说罢,立即排出了第一条,笃定地再道:“你想跟我赌命。”
李兰修忽然挑起眉头,倒是挺聪明的,不用费太多工夫诱导了,他身子悠悠向前倾靠,“所以,你敢不敢跟我赌?”
顾正行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是知道自己是谁,不会有胆量跟他赌命。
跟他赌命就是再送命。
他搭在红伞上的手抬起,竖起一根手指,“我跟你赌一局,你若输了,我要你的命和妖丹。”
周围的修士们纷纷目瞪口呆,刚才还在赌脱衣服,你们不至于玩这么大的吧?!
赌命,这可是极少见的豪赌。
姑娘伸手抓着李兰修的袖子想劝他,李兰修轻轻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跟她密语传音几句。
她瞪大眼睛点点头,过了会,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红木托盘走过来,轻轻搁在李兰修面前。
托盘里平行倒扣着三只精雕的银杯,似乎下面藏着什么东西。
顾正行第一眼就注意到那位姑娘头上一个珠子不见了,再瞧瞧托盘里的银杯,太简单的赌局了,他不禁冷着脸问,“你的命就如此不值钱?”
李兰修指尖在银杯划过,不疾不徐地道:“有一颗珊瑚珠在这三个银杯之中,若你能猜对,你赢。”
“猜错,我赢。”
他轻笑着摊开双手,下巴一抬问:“如何?”
顾正行目光缓缓扫过三个银杯,使用神识感知那不是君子所为,他可以杀人盈野,但若一个小小的赌局都要作弊,那真是罔顾他这个名字。
李兰修很遗憾他戴着帷帽,瞧不见他的神情,不然这个游戏的趣味性会翻倍,他不在意顾正行看穿他的目的,因为真正的目的还没有暴露。
他指尖点中当中的银杯,指腹绕着银杯慢慢划一圈,含笑瞧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我告诉你答案,珊瑚珠在这个银杯里。”
顾正行微微一怔,双眼赫然冷森阴厉地盯向他。
李兰修蓦然感受到一股遍体生寒的冷意,他临危不惧,手指在当中银杯一敲,“你不相信我?”
从来只有顾正行问别人这句话,他眯起眼睛,蓦然攥住桌上的红伞,很怀疑从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掉进这位李公子的陷阱里。
三个银杯之中,只有一个杯子里一颗珊瑚珠,赌局是在赌运气,他有三分之一的运气赌中。
方才李公子的话一出口,这个游戏却不是在赌运气了,而是在赌他的心思。
若是他相信这位李公子所说的话,选择当中的银杯,杯子下有珊瑚珠,他赢了,轻而易举地杀人,拿着妖丹离开。
若是没有,他轻而易举相信别人所说的话……宁信他人之言,却不信己身所感,这种人岂不是该死?
若是他不信李公子所说的话,只能在左右的两个银杯之中选择。
若不是这位李公子不认识他是谁,否则,他很确定这个赌局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
顾正行微微阖上眼睛,思索须臾,睁开眼打量李兰修。
李兰修手指敲着当中的银杯,歪过头看向他,那双剔透明亮的眼睛在烛火下亮的出奇,有种洞若观火,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他嗓音里含着笑问:“你想好了没?”
顾正行从他眼中看不出端倪,不再犹豫,沉声道:“左边。”
除了中间的银杯,左右对他来说都一样,他不能相信这位李公子所说的话。
说罢,他便用神识迅速地扫过三个银杯,忽然一怔,蹙眉不解地望向李兰修。
李兰修抬起右边的银杯,里面空空如也,再拿起左边的银杯,同样空空如也。
最后掀开中间的银杯,里面躺着一颗鲜艳欲滴的珊瑚珠子。
他定定瞧着顾正行,双指轻轻衔起珠子,在白皙清透指尖悠然地把玩,那血红珠子在他手中莹润光滑,从指尖滑到指节夹住,再被他转到手心一把握住。
有种珠子被他玩弄与股掌之中的感觉。
李兰修站起身来伸出手臂,展开手心将珠子递给顾正行,气定神闲地说:“你的命是我的了。”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章
顾正行垂下眼, 血红的珊瑚托在一只干净细腻的手中,掌心淡淡的粉,烛光映照下有种瓷釉质感, 一种极其脆弱易碎的美丽。
愿赌服输。
他伸手欲拿起那颗珊瑚珠,李兰修却突然握住珊瑚珠, 轻悠悠地转过手腕, 手心向下。
似乎是不想与他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顾正行伸出到他的手心下方,李兰修握着的手掌一松, 一颗温热的珠子落在他手心里。
轻和慵懒的笑声同时响起, 短促的一声,又戛然而止,令人意犹未尽。
他缓缓地握住珊瑚珠,温热的触感在冰冷阴寒的手心里, 很烫很热, 有一种——他遗忘了很久的感觉。
活着的感觉。
见他收下珠子,李兰修心中松一口气,收回手问道:“灵石带了么?”
顾正行下意识攥紧珊瑚珠, 活着的感觉越来越冷, 他缓了缓,抬起眼道:“有。”
李兰修转身向赌坊外走去, 边走边说:“跟我来, 一手交灵石, 一手交货。”
顾正行站起身,正要扔掉手中珊瑚珠,去拿搁在桌边红伞, 忽然一迟疑,他瞥眼合着的手心, 换只手拿起红伞。
重玄宗的寒潭池里,白瀛赫然睁开眼,瞳孔因为情热显出原形,紧缩成一条黑线。
他一头银白发散落在肩,面容清瘦冷峻,本该是仙风道气,清贵疏离的模样,此刻呼吸沉重,嘴唇紧紧抿着,一副备受情/欲煎熬的模样。
白瀛重重呼吸几口气,闭眼催动静心咒语,强迫自我获得一种心无旁骛的冷静。
以往只有在最急躁最癫狂的状态,他才能用得到静心咒,这是一门顶级心法,能迅速镇定心神,使人进入无情无欲的状态。
咒语一出,心如止水,万念俱寂,仿佛世间一切都与己无关,唯有自身的本心存在。
此咒能使修士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心境平和,哪怕面对再大的诱惑与情绪波动,也能做到毫无波澜。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
咒语在心中催动,逐渐心平气和,他阖上眼,李兰修衣裳松散地褪到手臂,一手握着骰盅漫不经意地晃动,手臂露出的皮肤白净细润,下巴微微扬着,眼里含着点幽深的笑意。
赌坊里所有人在看他,李兰修仿佛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完全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肆意地张扬魅力。
白瀛眼皮微微跳动,心中轻声一笑,李兰修知道,一清二楚,要不然怎么敢向他提出那种要求?
又怎么敢明目张胆招惹一个来历不明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