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永年尾随相送,行至府门口,在小皇帝登上马车前,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那盏鲤鱼灯雕刻。
小皇帝茫然眨了下眼。
裴永年笑着解释:“微臣自愿相赠,不算夺人所好。”
小皇帝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仰头看了眼谢祁。
谢祁点了下头。小皇帝这才卸下负担,兴高采烈地接过鲤鱼灯雕刻,客气道:“谢谢裴大人!”
临钻进马车前,小皇帝想了想,抱着鲤鱼灯转回头,弯着眼睛道,“裴大人要快些痊愈,我等你陪我放纸鸢。”
裴永年含笑的表情忽然一滞,嘴唇动了动,喉间干涩得无法出声。
小皇帝原也只是脱口而出,不等得到回复,已经钻进马车里。
小孩儿清脆软糯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你们看!这是裴大人送我的鲤鱼灯……”
余下的声音很快被车轮行进的轱辘声碾碎,只有断断续续的笑声传进裴永年耳中。
他神色一黯,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
马车驶出从裴府所在的街道不久,车夫便驾马向东,直奔皇宫而去。
谢祁对盛京城中的街道布局了熟于心,他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眼,温和道:“如今时辰不早,王府和皇宫不同路,我便不陪着陛下回皇宫了。”
小皇帝从把玩鲤鱼灯雕刻的专注中抽离出来。他抬起头,不舍地“啊”了声。
谢祁看出小皇帝的不情愿,笑着解释:“此去皇陵路遥,明日清早须得早早起身赶路。”
小皇帝不知道“路遥”到底是有多遥远,也未曾出过远门。只依稀记得无衣哥哥每一次去皇陵都要折腾许久,人也疲惫许多,想来定然是不轻松的。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不舍,小皇帝担忧叮嘱:“那无衣哥哥回府后要赶快去休息!”
谢祁“嗯”了声。
到底是舍不得谢祁,将人送到府门前时,小皇帝半边身子探出车厢,依依不舍地朝他挥着手臂。
谢祁抬了抬手,眼神温和,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才抬步入府。
康安指挥着下人洒扫庭除,见谢祁缓步走来,忙迎上去,行礼后禀报道:“府里收整得差不多了,行装业已备好,只等着明日清早启程。”
谢祁脚步不停,淡淡“嗯”了声,问道:“裴永年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安排好了在京中接应的人。”康安回答得很是流畅,“待裴统领脱身后,会由接应之人一路护送,直至安全到达江南。”
谢祁沉吟片刻,吩咐道:“水路易生意外,让他们绕去端州,从这里取道去江南。”
康安应了声“是”,谢祁又道:“在京中安排好人手,倘若江€€€€”
话到这里,谢祁声音一顿,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江怀允的话:
本王三番两次容忍你的小动作,你以为是为什么?
一旁的康安没听到后话,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小声喊:“王爷?”
谢祁回过神来,闭了下眼,续道:“我们的人还被关押在天牢,本王不在盛京这段时间,让他们多关注着些,倘有异动,及时传信。”
康安躬身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
小皇帝去了裴府一趟,耽搁了不少课业。原本在朝会时,还因着谢祁已经离京的事情悲伤感怀,
待太傅授课完毕,心里浓重的悲伤很快就被繁重的课业压垮,小皇帝叫苦连天,想要向江怀允求情,却发现,他小王叔手侧桌案上的奏折账册堆积成山。
相较之下,反而是他的课业没那么繁重。意识到这一点后,小皇帝讪讪住口,唉声叹气地开始做课业。
江怀允手中的手册翻阅得极快。堆积成山的这些,均是刑部尚书带着人扒拉一天、才从藏书阁中找到的值守手册。
年代虽久远,里头的内容却详尽。上元节伤亡的羽卫多数已经任职多年,值守经历更是多如牛毛,要从成摞的记录中寻找到有用的信息,谈何容易。
刑部尚书带人昼夜不休看了三日,才将有关这些人的经历总结在册,呈交给江怀允。
江怀允一目十行,飞速翻页,待看到最后一本,目光忽然一滞。
这些人籍贯不同,年岁不一,性情不投,乍一看,完全没办法从他们的经历中找到相通之处。
就连浩如烟海的值守手册,初初看去,也没有值得生疑的地方。
可这么多记录看下来,伤亡这些人,除开上元节那夜外,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日被安排同时值守。
而上元节之前的那次同时值守,出现在先皇驾崩那夜。
江怀允合上书册,抿着唇,侧目看向口中喋喋不休念叨着谢祁的小皇帝,久久没有动作。
先皇。
谢祁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大家晚安!
第25章 结案
先皇驾崩那夜究竟是如何情形,江怀允一无所知。那本书他原本也就是草草翻阅,压根儿没有看下去,仅知道的知识,许多都是靠小护士喋喋不休的转述,寥寥几笔带过的先皇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口中。
原身的记忆就更是单薄。他被太上皇带来皇宫时,先皇已经亡故多年,太上皇当政,凡是想活命的,都对先皇的事情三缄其口。原身又是和他一样的冷漠性子,根本不会主动去打听。
江怀允出神想着,手中的书册半天没有翻页。
一直关注着他动静的小皇帝偏头看了半晌,才咬着笔杆,含糊不清地开口:“小王叔€€€€?”
江怀允回过神来,侧头望过去。
小皇帝想到自己进度艰难的课业,干笑了声,心虚地揉着肚子:“我有点饿了。”
江怀允敛目“嗯”了声,合上手中的书册,示意殿内候着的太监传膳。
小皇帝悄悄吐出一口气。
小皇帝年纪小,动辄腹饥,是以御膳房里一直准备着吃食,一经传召,各色菜肴很快就被宫人端着鱼贯送来。
小皇帝挨着江怀允坐,埋头用饭,饱腹后,揉着小肚子,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云青盛了碗汤放在小皇帝身前,鲜鱼熬就,汤汁奶白,撒上些许翠绿的小葱花,看上去极是赏心悦目。
小皇帝原已经吃了八分饱,被这碗浓郁的汤勾得又有些垂涎,于是握着汤匙,努力喝下几口。
边喝,边偷偷觑着旁边的江怀允。
江怀允似有所察,夹菜的动作一顿,垂眼看去。小皇帝躲闪不及,偷觑的动作被逮个正着。
小皇帝深谙抢占先机的道理,没等江怀允开口,就眨了眨眼,献宝似地指着汤:“膳房做得汤特别好喝!小王叔要不要尝一尝?”
边说着,边给云青递了个眼色。
云青意会,盛着汤来给小皇帝解围。
江怀允未置可否,端着碗轻啜一口汤。
“好不好喝?”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急不可耐地寻求着认同。
江怀允停顿片刻,淡淡“嗯”了声。
见江怀允没有追究的意图,小皇帝放下心来,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小孩子总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刚用完膳,便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跳下来,回头看了眼奶白的汤,想到什么,忽然“嗳”了声,凑在江怀允身边,软糯地问:“小王叔,我们上元节去吃的那家元宵店,如今还在开业吗?”
江怀允回忆片刻,道:“那家店只在上元节前后开业。”
小皇帝遗憾地垂下头,正伤感着,耳边传来冷不丁一句问。
江怀允视线落在他身上,问:“上元节那日出宫,是谁说服的陛下。”
话是问话,可语气却并非是疑惑不解,反而有种尽在掌握的笃定。
小皇帝伤感顿消,下意识抬起头,躲闪着江怀允的视线,磕磕绊绊道:“是、是朕自己想去€€€€”
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江怀允截断他的话,目光平静:“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搁下手中的碗筷,淡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
小皇帝呐呐道了声“好”,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怀允身后。
江怀允回头看了眼,道:“外头凉,陛下不必送。”
“啊。”小皇帝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开口,“小王叔慢走。”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江怀允离开,才迈着沉重的步子,神情低落地爬上暖榻,抱着被子,难过道:“我骗小王叔,他是不是生气了。”
云青善解人意地开解道:“摄政王不会生陛下的气。”
小皇帝嘟着嘴,有些无措地眨了下眼。
“真的,小的何时骗过陛下。”云青放轻声音,笑着解释,“方才摄政王离开时,唯恐陛下外出受凉,特地叮嘱陛下不必相送。倘若摄政王生气,如何还会再关心陛下?”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小皇帝啃着手指,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末了,又有些不解地问,“可小王叔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骗他呢?”
小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他从头到尾,只口未提其他,可小王叔却像是有火眼金睛似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说谎。
小皇帝眉头紧蹙,云青见状,不由笑起来,难得调侃道:“陛下日后与摄政王相处时,把心虚就改自称的习惯改掉,想必就能瞒着摄政王了。”
小皇帝:“……”
小皇帝压根儿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习惯,听见云青调侃,小脸儿登时一红,羞恼地钻进被子里。任凭云青如何唤,也坚决不肯露头。
*
夜里的盛京街道行人寥寥,空旷安静。江怀允纵马疾驰,马蹄哒哒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面容冷肃,直视着前方,在晚冬的寒夜里,目光似乎要比夜风还要凉。
许多事情,再一细想,压根就经不起推敲。
上元夜出宫,是谢祁撺掇的;
羽卫伤亡的几人,均是先皇驾崩那夜,在皇宫中值守的人。
如此瓜田李下的联系,饶是寻常人,都能从中察觉出不妥来,遑论是江怀允。
自打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因着谢祁动辄重病的残败身子,他始终对谢祁分外容忍。明知道谢祁有些算计摆在明面上,却还是因着这同病相怜的同情,装作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