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署名为”冯易“的考卷却是骆修文的字迹。
江怀允攥紧书册,所有他未曾在意的细节一瞬间蜂拥而至,在脑海里清晰得叫嚣着。
端州时,分明考期将近,可骆修文始终不慌不忙,没有着急赶考的模样。
前些时日京中偶遇,骆修文身边那位看似恭敬、实则心思深重的小厮也有了解释。
种种细节,无一不昭示着,他打算点的头名、他特意来拜访的文人,做了替考之事。
一瞬间,江怀允满面寒冰,周身冰冷如深冬的高山雪原,让人望之胆颤。
“阿允……”谢祁开口轻唤,目露担忧,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江怀允闭了下眼,将手中书册放下,勉力遏制住心中澎湃的怒意,冷静问:“你今日见冯易,他举止如何?谈吐如何?比之骆修文如何?”
一连三问。
谢祁不加思索地答:“故作文雅,实则轻浮,远不如骆修文€€€€”
谢祁忽然一顿,目光一凝,猛然望着江怀允,“你怀疑他有危险?”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不意外。”江怀允声音冷沉,倏地起身出门。
谢祁忙起身拦他,语速飞快:“此事不宜惊动禁军。”
江怀允转眼望向谢祁,眸色深深。他当然知道这桩事惊动禁军不好,但事出紧急,如今真的冯易既已出现,谁知骆修文眼下是何种情况。
若要尽快找到人,只能让段广阳带着禁军去搜查。
江怀允声音冷沉:“人命关天,本王顾不了那么多。”
“这桩事我来办。”谢祁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
江怀允打量着他,正要开口拒绝。
谢祁语气诚恳,一字一字道:“阿允,信我。”
第55章 头名
似是唯恐江怀允看不到他的诚恳,说这话时,谢祁的视线一寸不移地定在江怀允身上。
目光灼灼,烫得人不由自主地晃了片刻神。
谢祁维持着伸手拦他的动作,扬声喊:“康安。”
守在外头的康安应了声,忙不迭推门而入。还没来得及因为雅间内二人的姿态错愕,就听自家王爷声音正肃地吩咐:“传令给子平,让他带人在盛京内城及京畿一带搜查骆修文的踪迹。动作小心,切勿惊动旁人。”
“是,小的这就去办。”康安从谢祁的语气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领了命当即转身,马不停蹄地去寻韩子平。
临走时,还颇为贴心地为两人带上了门。
屋内静寂无声,二人之间只有小臂长的距离,呼吸交叠错杂,清晰可闻。
江怀允的性子淡漠,要他主动开口,难如登天。
谢祁这样想着,放下手臂,牵了下唇角,正打算打破沉寂。
身侧的江怀允敛回视线,言简意赅道:“……多谢。”
这是在为谢祁方才的出手相助道谢。
江怀允并非是不识好歹之人,这桩事谢祁愿意帮忙,远比让禁军去办来得方便。
谢祁微怔了下,反应过来,面上笑意更深,轻笑着调侃道:“能为摄政王分忧,荣幸之至。”
*
盛京城人多眼杂,想要悄无声息地在这其中找到一个人,实非易事。
江怀允来此见骆修文,原本就是忙里偷闲。既然未曾见到,也不可能在此干等着康安回话。
没停留多久,就抬步出了客栈。
谢祁轻车熟路地走在他身侧,丝毫不见外。
江怀允侧眸觑了眼,难得没有说什么,默许了他的举动。
福来客栈的大堂依旧喧嚣不止。
二人目不斜视,并肩从嘈杂声中穿过。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谢祁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折扇,轻声道:“右手边靠窗的位置,从门数第三桌,着青袍的那人,便是梓州冯易。”
江怀允循着描述望去。
隔得远,看不清面上的细微表情。只能看到冯易在桌边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是知礼。
江怀允眯了下眼,待看清那人的五官,目光忽然一滞。
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江怀允只略略看了眼便移开视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只是随意地觑了眼那一侧的风景一般,分毫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直到回到摄政王府的书房,谢祁才笑道:“无怪乎他们敢如此胆大妄为。若非先前见过骆修文,单看相貌,着实难以轻而易举得分辨出二人。”
今日谢祁初初见到冯易时,面上未显,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冯易和骆修文身量相仿,五官有八|九分相似,加之冯易刻意模仿了骆修文的举止,若是不相熟之人,委实难以在短时间内分清。
况且,如今春闱入场前的盘查分外详尽。多年来,凡查出舞弊之举,惩处极严。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胆敢在春闱考场上找人替考的情形了。
凭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下偷龙转凤。
江怀允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色冷寒。他没接谢祁的话,在博古架上翻了半晌,从中抽出一本折子,飞快扫了眼 ,转身递给谢祁。
谢祁翻开看了眼,讶道:“这是各地乡试三甲的名单?”
江怀允惜字如金地“嗯”了声。
谢祁径直去寻“梓州”的前三甲:“冯易不是梓州的前三甲……”顿了下,谢祁抬眼问,“阿允今日忽然兴起去见骆修文,可是因着他的文章写得不错?”
“可为头名。”江怀允声音淡淡,中肯道。
“倒是讽刺。”谢祁放下折子,笑了声,“一个连乡试三甲都进不了的人,居然敢寻能得头名的学子做代笔。”
话音落地,江怀允想到什么,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复又捡起那本奏折,从头至尾通读了一遍。半晌,抬眼道,“骆修文也不在三甲的名单里。”
谢祁笑容微顿,很快心领神会:“骆修文的文章€€€€”
“用词精炼,引经据典,很是老道。”江怀允边说,边翻出骆修文的文章递给他看。
这篇文章篇幅不短。将将看到时,谢祁面上还有几分懒散之色。待细读之后,谢祁面上的几分轻视忽而消失殆尽,专注读了下去。
江怀允没做打扰,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谢祁抬起头来,面露不解:“单看这篇文章的笔力,前三甲该有骆修文的一席之地才是。”顿了下,他猜测道,“如若不是他刻意藏拙,那就说明替考一事从乡试时便开始了。”
如若这个猜测属实的话€€€€
“有一个办法能找出他的踪迹。”江怀允毫无起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祁侧过身子,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江怀允站在窗边,只手扶着窗棂,长身玉立。
晚霞铺满天,金灿灿的余晖顺着大开的窗户洒进来。给在窗边立着的江怀允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将他身上的几分清冷驱散几分,透出几分温柔。
谢祁思绪骤然凝滞了下,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江怀允一字一字道:“点他为会试的榜首头名。”
谢祁回过神来,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江怀允应该是同他思路一致。若是替考一事从乡试就开始,那说明冯易于读书上委实是个绣花枕头。若是点了“冯易”为头名,殿试上定然会露出马脚。届时怪罪下来,冯易性命难保。
冯家既然敢迫人替考在先,又草菅人命在后,想必是嚣张跋扈惯了。
为了保命,再糊弄一次殿试想必做得出来。
漫无目的的找人浪费人力不说,短时间内也难有起色。唯有引蛇出洞,才是上上之策。
谢祁笑了声,道:“阿允既然思虑周全,尽管放手去做。”
*
会试张榜之日,福来客栈中喧嚣更盛往昔。
客栈的大门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堂中有因为落榜面色灰败者,有结果超出预料兴奋之至而潸然泪下者,百态尽显。
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厮灵巧地从人群中挤进客栈,如离弦的箭一般,一路冲到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少爷€€€€!”
他刚一进门,房中的锦衣公子忙紧张问:“怎么样?少爷我可上榜了?”
因为跑得快,小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断断续续道:“恭、恭喜少爷€€€€”
得知自己榜上有名,锦衣公子登时松了口气,晃着折扇大剌剌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很自然地翘起腿,洋洋自得道:“姓骆的果然识相。这回中了贡士,本少爷可不会被父亲数落了。好极!”
房中的其他小厮登时七嘴八舌的恭贺道喜。
冯易笑呵呵道:“数你们嘴甜。本少爷今天高兴,有赏,统统有赏!”
“少爷英明!”众小厮异口同声道。
“不、不止€€€€”出去看榜的小厮匀了口气,重重道,“少爷是榜首头名的会元!”
似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好成绩,方才还七嘴八舌道喜的小厮们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冯易也惊了下,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仿佛碎石被投进无波无澜的湖泊,冯易下意识抖了下,猛地冲到小厮跟前儿,抓着他的两只胳膊开始晃,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本少爷是榜首头名?”
小厮被晃得声音都打着颤儿:“真、真的。少爷确实是榜首头名!”
冯易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沾沾自喜地喃喃:“本少爷居然是会元,是会元!”
客房里一时间喜气盈天。
冯易大手一挥,指着其中一位小厮道:“冯五,去,给我爹写信,就说本少爷今日光宗耀祖,让我爹也高兴高兴。”
这位名唤冯五的小厮先前跟在骆修文身边,是冯家的家生子,打小便是冯易的伴读,忠心耿耿。
在一众喜气洋洋的小厮中,冯五显得尤为冷静。他并未动作,而是皱着眉提醒:“少爷,点了会元是要参加殿试的。”
冯易浑然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见见陛下朝臣,本少爷何曾怯过场。”
冯五叹了声气,无奈道:“少爷,殿试是现场出题考校,即答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