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呐呐道:“从医治病救人,怎么还会有专注病情,不顾病人死活这种舍本逐末的行径……”
“你怎知,攻克医术难题,不是他们的本?”江怀允反问。
管家震惊难言。
江怀允没再多说。
管家没有经历过,所以震惊不敢置信。可他从小生病,病情又怪异棘手,难免会遇见个别痴迷于研究罕见之症的人。那些人不是医生,所以他们的眼中只有攻克医学难题的狂热,没有感同身受的同情。
王圣手眼神中的狂热和他曾见过的那些人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只是王圣手更为圆滑。知道单靠自己进不去王府,以为他有心对付谢祁,于是迂回来他这里透露谢祁的病情,想借此满足自己再探虚实的私欲。
可惜王圣手算错了一点。他救谢祁,是因为同病相怜,并非想要除之而后快。
江怀允敛了敛眸,静下心来继续处理奏折。
上元节刺杀案兹事体大,刑部尚书又身兼重任,不分昼夜地审理了多日,才抱着堪堪查出的一些东西来见江怀允。
刑部尚书有些汗颜道:“那些刺客都嘴硬得紧,软硬不吃,老臣审理多日,也没能从他们的口中撬出些有用的东西。实在有负王爷信任。”
敢在上元夜刺杀,如此肆无忌惮,肯定靠山不小。寻常手段审不出来,实属正常。江怀允只“嗯”了声,没多苛责。
刑部尚书将手中的东西呈上,续道,“老臣带着人去刺杀现场反复勘测,结合羽卫和禁卫军的复述,可以断定,此次刺杀是两方人马撞在了一起。其中一方意在羽卫,羽卫伤五亡三,调查之后并未发现共通之处。”
江怀允翻着呈上的卷宗,没有搭腔。
刑部尚书偷偷觑了他一眼,头垂得更低:“至于另一方人马,老臣仔细研判他们潜藏之处,皆视野通透,羽箭瞄准的方位,只在恭顺王所坐之处有重合。故而老臣斗胆推断,这一方人马,意在恭顺王。”
谢祁。
江怀允屈指在桌案上颇有节奏地敲了下,沉吟片刻,道:“派人盯紧羽卫的动向,有不当之处,速来禀报。”
“老臣省的。”刑部尚书领了命,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悄悄松了口气。精神一放松,猛地记起一件事,又慌忙禀报,“还有一事,老臣思忖着,也该禀报王爷。”
江怀允:“何事。”
刑部尚书道:“近些时日,大理寺卿常造访刑部,言语间意在刺探审理内情。”
“本王知道了。”江怀允并无讶异,平静道,“你只管审案,对外守口如瓶。其余的不用担心。”
“是。”
*
恭顺王府。
谢祁正大发雷霆:“裴永年到底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本王行事。本王的心腹因他妇人之仁折进天牢还不算,非要本王亲自请他,他才肯离开皇宫吗?!”
回禀的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康安给他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如蒙大赦一般告退离开。
谢祁怒气未散。
康安给他递杯温茶,劝解道:“王爷息怒。此事实在怪不到裴统领身上。”
谢祁啜着茶水,眸中沉怒难掩。
康安细细道:“属下方得到消息,裴统领那日领罚便出了意外。受刑时被陛下和摄政王遇见,陛下心慈,高抬贵手免了他的罚。”
谢祁动作一顿,抬眼问:“江怀允同意了?”
“正是。”
谢祁余怒间骤然一怔。江怀允自小就是最不苟言笑的冷漠性子,行事一板一眼,从来没有网开一面的时候,这回居然因着小皇帝的话松了口?
“况且,”康安顿了下,低声道,“据刘太医传信,他那日去见裴统领,发觉周遭有盯梢的人。明面上他只察觉有三人,背地里人数如何,实在难测。”
谢祁回过神,问:“谁派去的人?”
康安道:“刘太医说,其中一人,早前他去刑部尚书府为尚书夫人请脉时曾见过。”
“刑部尚书派去的人。”谢祁低低重复,转而目露狠色,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江怀允,又是你坏本王好事。”
此言一出,康安顿悟。刑部尚书如今在查上元夜刺杀一案,贸然去盯羽卫动向,必然是得了摄政王授意。
思及此,康安踌躇道:“那送裴统领离京一事€€€€”
“先搁置。”谢祁吁出一口气,沉声道,“送他离京是因着从前承诺,如今他迟疑不定,既舍不得咱们陛下,又放不下心上人,几次三番拖累本王。等到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自会来求本王。”
康安点头:“属下明白。”
谢祁捏着瓷杯,有些阴鸷道,“你派人去给本王盯好江怀允的动向。”
康安忙不迭道:“属下这就去办。”
康安办事很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多久就安排好了人去盯梢。可江怀允的日常委实单调,并且十分没有新意。
五更天出府上早朝,或在宫里处理政事,或回王府闭门不出。
总而言之,乏味且枯燥,盯梢的人常常穷极无聊,和他哭诉着不想领这件差事。
康安:“……”
康安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软硬兼施,先好言安抚,不行再拿自家王爷恐吓。
盯梢之人委委屈屈盯了好些时日,终于扬眉吐气,逮到摄政王没有回府的动向。
康安得到消息,马不停蹄来禀报。
谢祁乍闻消息,有些没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你说江怀允去了哪儿?”
“花满楼。”康安重复道,“属下再三确认,没有出差错才来禀报。摄政王是应了大理寺卿的约,去花满楼赴约了。”
谢祁慢慢消化着这个消息,半晌,才忽然一笑,“看来,有人和本王想到一处了。”
康安一头雾水,不解地望向谢祁。
谢祁却没再解释,放下书卷,起身去穿外袍。
康安紧随其后:“这么晚了,王爷要出去?”
谢祁边穿衣边道:“是。”
康安给他备好大氅,待到穿衣完备,适时给他披好。康安心中猜测自家王爷兴许是要去见摄政王,又觉得为了见摄政王如此大费周章不像王爷的性格。
思量再三,他还是问道:“王爷是要去€€€€”
谢祁当先走出去,唇角挂着似有似无地笑,漫不经心道:“去花满楼。”
康安:“……”
谢祁声带揶揄:“夜会摄政王。”
第8章 甘松
花满楼是盛京城颇负盛名的风月场所。
一到入夜,整条街花灯高悬,映照得月色也要逊色三分。来往人群熙攘,金石丝竹之音靡靡,袅袅余音不绝于耳。
江怀允皱着眉,越过一众朝他娇声招揽的莺莺燕燕,迈向二楼右手边的一处房间,推门而入。
房间里早有人在紧张徘徊,闻启门声,登时眉头一松,朝进门之人行礼:“摄政王千岁。”
江怀允淡淡应了声,目光落在正中央烟雾徐徐的熏炉上。
大理寺卿循着视线看去,解释道:“这房中原本点的檀香味重,恐会扰了菜色气味。故而臣今日让人换了甘松香,味清冽,正能驱散原本的香气,又不至于败了佳肴本味。”
江怀允微微颔首,移开视线。
“王爷这边请。”大理寺卿恭敬地引着江怀允在上首落座,桌案上已经摆好色香俱佳的菜色。他击掌两声,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六位女子手执酒壶,鱼贯而入。
甜腻的脂粉香冲散了房内醒神的甘松香,江怀允不适地皱了下眉。
大理寺卿没注意,兀自笑着介绍:“这些均是花满楼的招牌菜色。这一道名曰‘芙蓉豆腐’,新鲜豆腐置于井水中,泡去豆气,留井水之甘甜;随即入鸡汤之中滚沸,沾其鲜美,咸甜适口,质嫩味美①。还有这酒,乃是……”
江怀允抬了抬手,打断大理寺卿的滔滔不绝,冷淡道:“房大人邀本王前来,只是为了与本王说这些?”
“自然不是。”大理寺卿面色一滞,随即恢复如常,笑道,“王爷先行用膳,酒足饭饱后,臣再与王爷谈公事。”
江怀允眸色冷冷,未置可否。
大理寺卿权当他默认,招手让姑娘们上前给江怀允倒酒。
美酒入杯,酒色清澈,轻纱若有似无地游走在江怀允的眼前,好似无意一般划过他的耳侧。
大理寺卿见他未露不适,执起酒杯,借着宽袖掩去面上志在必得的笑。
房里乍然传出“嘭€€€€”的一声,酒杯被重重搁在案上,江怀允眉目冷凝,吐字清晰:“出去。”
他的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大理寺卿心下一慌,意有所指道:“可是这杯酒不和王爷心意?燕燕姑娘手上的是窖藏过三年的浔酒,似绍兴酒,却更清辣,②王爷大可一品……”
江怀允望向大理寺卿,后者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神中登时收声。
江怀允一字一字问:“房大人与同僚洽谈公事,皆是如此?”
大理寺卿呐呐道:“臣、臣……”
江怀允对着战战兢兢的姑娘们重复:“出去。”
屋中究竟何人不能惹一目了然,女子们识趣退下,很快房内只剩下江怀允和大理寺卿两人。
安静的房间中,只有江怀允屈指轻敲的声音。一下一下,无声的威压兜头压下,大理寺卿再也维持不住表面镇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理寺卿颤抖道:“王爷息怒,臣今日延请王爷来,实为€€€€”
“为了上元夜刺杀一案?”江怀允截断他的话,一语中的。
大理寺卿愣了下,转念想到凭借江怀允的本事,能查到这里不足为奇。他顿了下,垂头道:“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江怀允盯着他:“本王是不是说过,此案归刑部审理,任何人不得窥伺案情。”
他的声调有些冷,可话明白到这个地步,大理寺卿反而镇定下来。他仍跪在地上,直起上半身,拱手道:“王爷明鉴,臣因此事而来,非为窥伺案情。只是大理寺掌刑狱,此案由大理寺审理才是名正言顺。王爷却让刑部越俎代庖,臣百思不得其解。”
大理寺卿说到最后,义愤填膺。
江怀允面无表情:“所以房大人是在质疑本王的决定。”
大理寺卿一噎,梗着脖子道:“臣只是求一个公道。”
江怀允不为所动:“房大人认为本王有失公允,却来寻本王讨公道,岂非自相矛盾?”
大理寺卿滞了下,正气凛然道:“大理寺掌刑狱乃是我朝惯例。臣自洪曦元年入朝为官以来,还未见过有任何刑狱案件越过大理寺,交由刑部审理的先例。太上皇提拔臣任大理寺卿一职时,曾言之谆谆,告诫臣要本分为官,公正清廉。臣自认,未曾有分毫行差踏错之处,王爷却如此冷待臣,臣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