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热闹,恐怕不到子时散不得,而周肆么,横抱美人走回自己的屋子时,屋里红烛正燃的厉害,他不过出去一顿饭功夫,原简朴的寝卧也给布置成洞房,有时候手下的人太会办事也是个麻烦。
踏入屋内,连被子都抹了红,没准被子下面瓜子花生核桃桂圆都给放好了,可见布置的人心细。
而秦绥之在被抱走的时候,脸色白了几分,再怎么强撑也不过是个将十七岁大的哥儿,便是见识过大户人家宅子内的阴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面临如此局面。
只在心中暗定,若是这土匪要对他用强,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周肆哪里知道眼下哥儿什么心思,最多晓得对方是怕自己干那恶心勾当罢了,他将人稳稳放到床上,后退一步,正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了敲门声。
方才进屋是没有空手关门,现下房门大打开,便是一眼能够看到来人是黄娘子,她手里还端着一些从热锅里挑拣的小菜。
“大当家,我瞧新郎君方才也没吃几口,便送了些干净的饭食过来,若是饿了可吃些填填肚子。”黄娘子以前也是州府中大户人家出身,自当是晓得大户人家精细养出来的娘子郎君在吃食上有多挑剔,由她来送最是合新郎君胃口不过。
当然了,这一趟过来也不是主要送吃食的,方才听殷婶说了一嘴,才晓得屋里合卺酒还没备,实在不像话,外头的事胡乱一统糊弄也罢了,这合卺酒是不可不喝的,于是借着送饭的功夫,把要紧的合卺和酒一道送了过来。
“黄娘子心细,多谢了。”周肆接过黄娘子的饭菜,又道,“日后还是叫他秦公子。”
他也没真心娶人家,冠个名分,恐怕不妥,只当是在寨子里养个漂亮的吉祥物,多宽待几分,也便罢了。
“诶,那大当家你忙,待会收拾完宴席我再把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带过来。”黄娘子哪里知道大当家的怎么想,还以为大当家是心疼人,怕那新郎君不适应,才特意吩咐,满脸打趣。
周肆能说什么,当然还是装作看不见,半掩了门子,瞧床上已经缩到墙壁靠着的公子抬了抬下巴,“过来再吃些东西。”
秦绥之不动,双手缩在宽大的喜袍下面,右手更是攥着一根簪子,是下车时从妆奁里专程取来藏在身上的,大庭广众他是不敢动手,如今到了一间屋子,尽管双方力道悬殊,也不是没有机会。
周肆见人不动,也不过去,只一屁股坐在屋里的木凳上,拿起黄娘子送来的精巧小壶,壶内是果酒,酒味不浓,即使没喝过酒的姑娘哥儿也喝得一两杯,至于旁边两个由匏瓜做成的合卺却是看也不看。
“五六寸的簪子伤不到我,若一个不小心伤了公子,如此细皮嫩肉留了疤倒叫我心疼。”周肆拿着土陶做的茶杯倒了果酒,在鼻尖轻嗅,是黄桃酒,味甘果味重,虽不及烈酒带劲,但喝惯了桂酒椒浆,换成清酒果酿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被人揭穿心思,秦绥之眉心一蹙,知这人厉害,低垂眼眸思衬一二,便依言从床上下来,只走了几步,距离周肆尚一段距离。
“周肆。”周肆饮了一杯果酿,报了自家姓名。
“秦绥之。”秦绥之还不曾对除开亲族外的男子报过自己姓名,有几分难堪,但转念一想对方要想知道他的名字,总有的是办法,也不拘眼下。
“京城秦家,能够配的上王爷的,便只有尚书令一家,虽黑熊岭据京城千里之遥,也曾听闻尚书令家公子美名,不想竟然沦落到要嫁给成王的份上,可见天高路远,便是疼爱公子的尚书令也难得眼盲心瞎。”
听周肆一而再再而三的嘲笑他定下亲事的夫君,秦绥之脸色由白变青,成王是什么的样人,整个京城怕是除了官家再无人晓得底细,更何况这场婚事皇上赐婚,身为臣子,便是赴死也抗旨不得,父亲唯有能做的只是多送人手与他。
“我入南境,只笔墨书信无一亲信返还,恐怕瞒不得京中几时。”先前的兵燹之祸吓不住此人,秦绥之知道自己恐怕一子落错,若不想一步错步步错,必须拿住眼前人的软肋。
他父亲身居尚书令,掌尚书省,是朝中宰相人物,尚书省下又有六部,其中兵部掌兵,或许皇帝没钱出兵,但尚书令不会缺这笔银子。
只要他父亲愿意出钱,朝廷再没有说不乐意的。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如今公子嫁我,想必岳家定然舍不得叫公子守寡,没准岳父过来我还能在朝中混个闲职做做,岂非更妙。”周肆言辞中没有半点害怕朝廷来兵,反是一副风流样,要做个酒囊饭袋。
“数年前岭北也有受招安的土匪,周大当家可知后果。”秦绥之哪里不知道对方并不正经同他说话,他求保全清白和性命,自然不敢口出狂言得罪人,即使这土匪言辞顾左言他,也不得不说下去。
“知道,被假意招安后斩尽杀绝。”所以么,好好的土皇帝不做要去求功名利禄,实在是头脑发昏,也不看看当今皇帝那一副亡国相,能有什么好下场。
“既然晓得受招安不行,周大当家便是不怕有兵来剿,也该知道土匪不是长久之计,前些年因为北方边境战事连年不断,朝廷抽不出手来平南面匪患,如今朝中议和,只待来年休养生息,求战功的将军总是要来一趟的。”
朝中也不是没有能打的将军,只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国库空虚才耽误至此。
哪晓得听到这话,周肆反倒是嗤笑出声,“打不过北面入侵的外族,便要在自己人面前逞威风么?当真是大燕的好儿郎。”
此言多讥讽,便是秦绥之一个无官无爵的哥儿,脸上都颇有些羞愧。
朝中局势,只要有心,哪怕是哥儿在京中也总是能够了解一二,更不提秦绥之的父亲乃是如今的尚书令,族中乃至亲兄也都在朝中任职,许多不为外人道的消息他也知道。
如此次边境议和,北面战事已经十好几年,从最开始只是边关骚动到后来外族占据边关三城,到如今议和又要割去边境几座城池,其中发生的内政博弈秦绥之尽数都知。
说到底,还是大燕皇帝软弱,不光没有先辈开疆拓土之能,便是连个守成之君都做不好,以至于落个蹙国丧师的局面。
到底秦绥之因为父兄关系没法再开口,如此过了一盏茶,周肆像是笑够了朝中庸碌之辈,才收敛住眉心的几分肃杀气,言。
“天色晚了,吃些便好睡,我不动你,你也只需在寨子里安分呆着,若是哪日你父亲领兵过来,我自然完璧归赵,若是没来,秦公子还是想想日后的出路才是。”
话落,周肆头也不回的踏出房门,独留一冷美人站在床头,神色莫名。
第7章 贼窝
周肆踏门而去,也非是说要逃什么,只是白日睡多了夜里定然是睡不着的,正好趁机把成王府的人审了,也算是了了一桩事。
不巧的是昨儿个同他一块熬夜的秦襄迎面而来,脸上颇有些惊魂未定,见着周肆,忙不迭问,“听说郑铁那群混账抢了秦家的送嫁队伍?”
秦襄眼底青黑都未尽去,如此火急火燎过来,叫周肆好一阵打量。
“怎的,你还和京城秦家沾亲带故?”
虽说都姓秦,但秦襄他收用前,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摸清楚了,祖上最出名的也就是有个举人的头衔,那还说不好是哪一代祖宗,如何都攀不上京城秦家,人已经是几百年的老世家了。
“我倒是想,但我登门也要秦府的人认才行。”秦襄好钻研,若是当真能够和秦家扯上关系,便是八竿子打不着他也能厚着脸皮登门打秋风,哪里会被逼无奈当了这要诛九族的土匪勾当。
“如此,不沾亲带故,你这一路跑来,是瞧上秦公子了?”尽管没有亲缘关系,一般人家也不乐意和同姓结亲,不过秦襄若是真的想接过眼下的烫手山芋,倒也不是不行,只才叫了秦绥之好生在寨中度日,转头又给安排一个夫君,便是失信于人,怕要被那小公子恨死。
“我的大当家,大祸临头了,你给我说这些,我不信你不晓得秦家是多护犊子的人,你把人嫁到王府的哥儿抢回来做压寨夫郞,秦府若是知晓,便是过来剐你两层皮都是轻的。”秦襄最是怕死,眼下见黑熊寨惹了这么个大龙头,只怕是已经想着要找下家了。
“这可说不好。”
周肆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叫秦襄略微放松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一问,“可是京城又传来什么消息了。”
“没来,大抵也快了,秦家应该要失势了。”周肆虽不至于满腹经纶,却对帝王心术最了解不过,秦绥之这样名声在外的哥儿,便是配给太子做正妃也是够得,偏偏赐婚给成王。
若说山高水远,秦府不知道成王是什么货色他信,但要说皇帝也不知道成王是个什么东西,那纯属是放屁。
最是无能的皇帝,对自己兄弟的忌惮也不见少,即便成王就藩之地贫苦,但总归是藩王,皇帝不可能不插探子,如此一来把朝中重臣宠爱的哥儿送到如此不成器的弟弟手里,若是被秦府知道内情多半是要君臣失和。
这是君王厌弃秦府的开始,他不知道秦府是否已经知情,但知道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为保秦家安危,便是晓得秦绥之被抢到土匪窝,秦府也只能忍下这口气,不然阖族都有被发落的由头。
这便是大户人家的难处。
“啧啧,帝王啊,需要你时如何恩赐都不过,不需要你时,转头一脚踢开最是无情。”秦襄听了也只叹如今皇帝政务不通,这政斗倒是很会,实在比他秦某人还要会钻研。
“最是无情帝王家,历来如此。”历朝历代皇帝都不缺铁血手腕,端看是对自己人还是外人的区别,“怎样,还惦记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惦记了,美人与我不过红粉骷髅,尤其是这等颜色美人,我自无福消受。”先不提这是郑铁那家伙专替周肆抢来的,他若抢了会不会叫寨子里的弟兄扒皮抽骨,单是如此颜色周肆都不曾动容还有几分外推的意思,便知是个烫手山芋。
现在秦家失势,哪里晓得会不会有再爬起来的一天,到时候,秦府报仇,十年不晚,他一个小小的山寨账房,如何敢硬碰硬,美人再是勾魂摄魄,也要有命享受才是。
“说来,郑铁不是说你正洞房花烛,还嘱咐我不得过来打扰,怎的这个时候就出来了,已然完事了?不能够吧,我瞧你”
秦襄说着眼睛扫去周肆下三路,从前大家伙也不是没敞胸露怀在澡堂子赤、裸相见,便是周肆少年身量,也叫许多汉子羞于同伍,直道往后周肆的媳妇是有福的,难不成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
周肆对于这些荤话一向最是有办法对付,“若是想知道,秦先生何不亲自试试。”
试试二字加重语气,秦襄哪里还敢玩笑回去,赶紧摆手,只怕试试变成逝世,才叫冤枉。
吓跑了秦襄,周肆便按计划往寨子里的地牢走去。
寨子的地牢也修建的有些时候了,从前是用来关押周肆剿的土匪,后来被周肆拿下犯了错处的家伙也不少,但都有了新去处,如此地牢已经荒废了几年。
即便难得来了新人,手底下的人也不会费那什子功夫打扫,现下估计已经是蛇鼠虫窝,要叫这些过好日子的成王府人吃苦头了。
……
卧房这头,周肆一走,秦绥之便知道这土匪窝他定然是逃不出去了,对方虽然待他算不得礼遇,却也没做更出格的事,已然万幸。
粗粗接触,秦绥之方觉周肆此人不简单,一个土匪哪里会懂朝中局势,言辞间也非是不通文字之辈,或更进一步,该是饱读诗书之士,这样的人做了土匪,可跟平常只会吃酒砍人的土匪不一样,有眼界,有心计,有胆魄,再加上酒席间的吃食,他猜此地粮是不缺的。
如此一想,这人难不成想做蜀王那样割据一方的诸侯不成。
若真是这样,秦绥之轻撵了一下指尖的粉末,最后还是不动声色的将之溶于残酒之中,泼洒在地板上。
方才交锋,对方并无半点隐瞒的意思,越是如此,他越是逃不出去,若想离开,必须精心筹划。
“公子。”
听到耳熟的声音,正在思索如何破局的秦绥之不由抬起头,只见蒺藜和菖蒲都泪眼汪汪的小跑到他跟前,钱妈妈也紧随其后,满是担忧,怕他吃了苦头。
“公子可无事?”虽然公子衣衫完整,大抵无妨,但谁晓得那土匪是不是有其他磨人手段,只叫人不曾发觉。
秦绥之摇头,周肆待他尚可,除了大堂内的唐突外,进了屋子反而规矩,之前种种倒像是故意做给手底下的人看。
“燕瑾他们呢?”如今深陷土匪窝,唯有燕瑾他们有身手尚有机会逃出去送信,怕就怕这群土匪出尔反尔,杀了燕瑾一行,叫他们独木难支。
“被带走了,我见着不像是要杀了他们,公子是想托燕瑾送信,待我明日去打探一番他们被安置在了何处。”蒺藜抹了眼泪,已经开始想对策。
土匪窝可不能久留,最好是能送信到老爷手中,只要老爷知晓,必会发兵前来救公子出去。
“先不必,你们先将方才在寨子所见一一告诉我。”秦绥之既然已经怀疑这山匪有自立为王的倾向,必不可能放过,真要送信,便是燕瑾也只有一次机会,能够将山寨情况打探清楚再送出去,也有利父兄筹谋。
说起正事,蒺藜与菖蒲也不掉链子,反倒因为早年跟了公子,见识远比一般人家,只道一样,便点出这地的山匪与旁的不同——粮食。
常闻山匪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不事生产,所有衣食皆靠打家劫舍,加上南境地贫,除开富户家家都不曾有多少余粮,如此山匪应当更穷才是。
但黑熊寨内,大有不同,送嫁队伍今日才改道,又有王府部曲前来抢劫,被黑熊寨撞上将计就计,定然之前是不曾勾结成奸。
那席间晚宴必是匆忙筹办,却也鸡鸭鱼豚,应有尽有,如此,便只能是寨中原就有的,随拿随用,可见粮食充足。
再一个,便是路,一般从山脚上山,多是崎岖小道,不说行马车,便是骡子要走都十分艰难,而他们一行,加上嫁妆实在是多,原以为路上多半是要被赶下车,却没想一路行来,竟然与官道相差无几。
修路历年来都是苦差,除了官道,民间小路多是人踩踏而行,一个小小的黑熊寨竟然将路修的与官道无差,不说本事,单是能够负担修路的钱财,已然是不菲。
“我与菖蒲还有钱妈妈在酒席散去后,也跟去后厨,后厨屋灶便是千来人的饭也做的,且同我们搭话的娘子郎君,言语爽利,不似寻常妇人郎君。”蒺藜先开口,细细道了一路见闻,之前还没细想,现在与公子一说,才觉心惊。
“同我搭话的黄娘子,我见其谈吐,应当是书香门第出身,还有席间许多汉子,说是吃酒,却都不曾吃醉,席间一桌只一壶酒,喝完也不曾叫人再添,余下都是喝糖水充数,划拳也不曾耍钱。”菖蒲说了宴席间的事。
这是最怪的,酒肉是如今汉子最喜欢的东西,不提土匪便是京城中世家少爷平日里吟风颂月,也要有酒才好,再提内宅的娘子郎君,有时也吃几盏。
眼下既然是大当家的喜宴,吃食都不曾亏待了这些汉子,酒更不可能少,而那席间汉子却守规矩,吃完一壶连提也不曾提再取。
“这样的规矩,你们可知道是哪里才有?”秦绥之这声话问的很轻,不似问人,倒像说与自己听的。
“世家之中,娘子郎君皆是管不住男子吃酒耍乐,唯有、唯有”菖蒲显然是想到了是何处,但却不敢说出口。
“唯有军中是如此。”蒺藜接过菖蒲的话,说完脸色煞白。
军中禁酒,历朝历代都是,平日里多只有节日或是大胜后,才许将士喝一些,也不许他们吃醉,否者敌人趁机来袭,便叫人钻了空子。
但那些兵蛮子哪懂规矩,吃酒只管吃够,也有不少偷着吃醉叫落了板子以儆效尤,这还是有严苛军令在,而如今一个小小的黑熊寨行事竟然更甚军中,如何不叫人胆战。
“是啊,这是军中才有的规矩。”秦绥之闭眼,他们不是落入了土匪窝,而是入了一伙可能造反的土匪窝。
第8章 夜审
“大当家,人带过来了。”徐小六提了王府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审讯的地牢是收拾过的,但总归是地下,空气中泛着一股子霉潮味,不大好闻。
被关入地牢的人数不少,除去装作土匪的部曲默不做声,其余王府内的下人都是哭作一团,叫看守的几个弟兄听的不耐,却也不曾恐吓,只塞了两团棉花在耳朵里,落个清净。
而被提来的王府管事么,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出尽洋相,半点也无大户人家出来的底蕴,多半是在山下吓破了胆子,现在见到传闻中的土匪头子,磕头饶命的话更是停都不敢停。
“别磕了,我们大当家有话问你。”徐小六在王府管事身后踹了一脚,好歹也是王府干事,怎么一副如此窝囊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