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俊杰如此多,都没一个能入公子眼,且老爷安人也宠溺公子,即使公子不曾有看上眼的也不着急,更不提老爷身居高位,便是有人背后嚼舌也万不敢传出去。
奈何世事无常,竟然叫一道圣旨给赐婚了这样一位荡检逾闲的王爷,还好不曾真的嫁过去。
“成王不会派兵,不必指望他们。”秦绥之早在被抢当夜便听周肆说穿了成王的性子,也不寄希望于他,甚至若要选,他宁愿落在黑熊寨,也比去容州对付一位皇亲国戚要好。
“才不指望呢,我都听黄娘子说了,成王是为了讨自家侧妃开心,才叫人抢送嫁队伍,如此不分尊卑的家伙,公子嫁过去定要吃苦头,便是他真的来了,公子也不能跟着回去。”蒺藜私下里最是为公子打抱不平,他心里他家公子什么都是好的,便是皇帝都配不上。
讨侧妃开心?秦绥之眼里透出一分笑意,恐怕不见得,只是更多消息周肆必然是压着不会告诉他们,就当成王此人是贪声逐色之辈,若能顺利离开黑熊寨,大抵日后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又过了片刻,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菖蒲看屋里冰盆化的差不多,以为是黄娘子送了新的冰盆过来,哪想一开门,才瞧着门外站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周大王,顿时吓得菖蒲脑子一片空白,也不晓得周大王在门外站了多久,是否听到了他们方才的话,若是听到了……
一时片刻的胡思乱想叫菖蒲没能把人拦下,周肆算回自己屋子,自然不需要旁人应允,自顾自的走进屋里。
寝卧不算大,一眼能望到头,周肆不过走一两步,便将塌上白玉美人的慵懒姿态尽收眼底。
四目相对仅一息,秦绥之便耳垂泛红的将一旁的外袍扯过来遮住身子,贪凉露出亵衣外的小腿和双足也立马藏的严严实实,蒺藜更是立马挡在公子跟前,眼神中还有几分惊慌失措。
若是在京城,叫外男这么看了身子,已经是清白尽毁,要么嫁了对方,要么送去道观。
“是我唐突了。”周肆眼眸暗了一分,随后背过身去,菖蒲蒺藜赶忙上前帮公子系好腰带,再穿上鞋袜。
待身后动静停歇,周肆才转过来,许是夏日炎热的关系,方才只红了耳垂的美人现下连面颊都像是抹多了胭脂一般,由内到外透露着红润。
且短短时间也只够秦绥之将不整的衣裳理好,披散的长发却是有许多从别着的耳后滑落到前端调皮的戳弄肌肤。
“地方志?”周肆上前捡起因为慌乱从塌上落在地上的书籍,如常说话,眼底并无什么狎昵之态。
“闲来无事,便劳烦黄娘子寻了些杂记。”秦绥之轻咬嘴唇,还没能从方才叫外男见了身体亲密的地方缓过来,便是他不拘一格,从小到大的教养也让他不得不在意。
时下不说看了没穿鞋袜的双足,就是偷送一方手帕,都是私相授受,若是传出去不光叫人青天白日笑话,严重些,是能叫姑娘哥儿悄无声息病逝,好全了一个家族的名声,秦绥之一向对此嗤之以鼻,不想有朝一日竟然会有更出格的情况落在他身上。
“如何?”周肆合上地方志,上头除自然地理一项同现下区别不大外,其余东西对时下局势,怕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如何?什么如何?秦绥之满心的踹踹不安被周肆一言打断,见周肆面色如常,仿佛刚刚那一幕不曾发生过,反叫他隐隐松口气,或许南境风气开放,是他大惊小怪了。
有意忽略方才之事后,秦绥之才细细揣摩周肆的话,这是问他看了地方志对祁州有和看法。
在他看来,祁州因为天灾,常年有活不下去的百姓形成流民,四处奔走,最后多是如周肆这般落草为寇。
究其根源,祁州之乱,乱在百姓被挤压的没有生存空间,但此事又怪,因为年年京城都有拨赈灾银子送往各地赈灾,回禀的官员也个个都道灾银下发,百姓已经恢复正常度日。
这与秦绥之在祁州所见大相径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说谎的人必是赈灾官员,但这也是秦绥之想不通的一点,赈灾官员年年都换,总不能皆是贪官污吏,且赈灾银长此以往不落实处,怎会没有人揭发,朝廷党争激烈,这样的错处简直是一柄侧头刀,若是被对手拿住,阖家抄没都是轻的。
似乎有太多问题,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于是,秦绥之只如实道了一句。
“祁州这些年天灾不断,朝廷虽然张顾北面战事,也拨了款到祁州赈灾。”
秦绥之这句话说的有意思,周肆听了闷笑出声,“赈灾银从来不会真正落在受灾的百姓身上,户部拨银需要剐一层,领头官员打点下属又须得剐一层,沿途经过州府再剐一层,待至灾地,若还剩一半已经是清廉行事。
只是真的送到灾地,如何分配便是此地官员说了算,你说境内饿殍满地,他说境内易子相食,如此分剐过后,肥了地方官员,再道一句瘟疫横行,需要烧城控疫,死无对证便是赈灾成功,天下太平。”
秦绥之脸色渐白,他天生聪颖,也关注朝中动向,时常与兄长讨论政令,以为若不是身为哥儿的缘故,也能在朝中一展所长,现下听周肆一席话,却心中凄然。
锦衣玉食堆砌长大,所知疾苦不过是天灾频发,百姓无法度日,须得朝廷送钱粮分发,他知官员有一层耗损银子,却不想层层剥盘,又有多少能到真正需要度日的百姓手中。
朝廷已经至此了吗?
“不过与你说些实话,怎么还要哭了,若是当真见到祁州乱象之下的情景,岂不是要哭成泪人。”周肆摸了摸身上,很好,没带帕子,汗巾倒是有,但哪里有把自己擦汗的东西给人檫眼泪的。
“外面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吗?”秦绥之只是心痛,不至于到要垂泪的地步,但难过是真。
“差不多,早几年祁州要更乱些,黑熊寨名声传出去后,又要好上一些,比起祁州,容州要更乱。”这也是中央对地方失去控制的后果,整个大燕不会只有一个祁州这样,现下江山看似稳固,实则摇摇欲坠,只是缺少一个爆点。
秦绥之抿着嘴唇,不言。
周肆知道,这是还没放弃对朝廷的期望,如今世家绝对不会对皇帝有百分之百的忠诚,毕竟数百年间,朝廷已经换过几茬,长的不过一二百年,短的三十四年,若是世家忠君,现下朝廷早没了世家影子。
但要世家倒戈,也不简单,他们因为名声即便做了墙头草,皇帝依旧需要他们,便是而今行科举,细数下来还是世家子弟占多半,寒门底蕴不足终究不是世家对手。
早知不可能仅凭言辞说服秦绥之,他也并不丧气,只是不知是不是中午香煎羊腰子的缘故,此刻体内火气有点旺,周肆转着眼珠子,瞧见屋里冰盆好像也化了。
第20章 暗度陈仓
“大当家可是热了,屋里冰盆方才用尽了,我与蒺藜去取新的来。”菖蒲善察言观色,见周大王额头隐隐冒出汗意,怕是屋里燥热的缘故。
“嗯,去吧。”周肆轻点了下颌,心道不愧是大户人家里的小侍,眼力劲这点比寨子里的莽汉强多了。
得了周大王的信,菖蒲拉着蒺藜出门,快步离开小院,蒺藜一步三回头,他是不放心单叫公子与周大王相处,却又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
照他们每日取餐时打探来的消息,燕瑾及其余部曲正是这个时候巡逻,前些日子他们与燕瑾也远远见过,只都不曾说话,信已经传了几回,就差最后一回。
蒺藜手指微微碰了碰眉心,上点了花钿,只望燕瑾那个木头明白才好。
……
蒺藜菖蒲一走,屋里只剩周肆和秦绥之,周肆便一点不客气的坐上方才秦绥之躺的长塌,“听黄娘子说,你屋里的蒺藜与燕瑾有意结亲?”
过来这么久,周肆本意就是探探秦绥之在此事上的虚实,哪里料到来的不是时候,看了时下姑娘哥儿最在意的东西,不得不寻了其他由头,好叫人揭过,不然还不知要怎生是好。
“周大当家喜好做媒?”秦绥之看似闷闷回应,实则脑海拉紧一根弦,尽管同这位土匪大王接触并不多,但他清楚周肆此人胸有城府,胜过他见识的京中才俊数倍,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住破绽,前功尽弃。
“唔,算是,寨子常年没操办喜事,若是你有意,我可着黄娘子安排。”寨子成亲的汉子少,许多又是娶的二嫁的娘子郎君,懒得大操大办,都是相熟吃一桌酒便罢了,真要说起来,近几年寨子里唯一热闹的喜事,还是他与秦绥之那场喜宴。
周肆这样说,反叫秦绥之稍乱了阵脚,蒺藜年纪还小,燕瑾虽然不差,但二人又非是当真互通心意,若他乱点鸳鸯谱岂非是害了蒺藜一辈子。
且他以为周肆晓得这消息该是要防备他与燕瑾互通消息,不想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乱了他的谋划,罢,还是自己主动挑了话头。
“你不怕我是借这个藉口,送信给燕瑾?”
“之前或许有此猜测,但秦公子你问出这句话,想必已有了别的方式传信,说不准信已经送出去了。”
周肆似笑非笑对上神色不变的秦绥之,秦公子的确是个妙人,除开审视适度,也会利用自身优势对他示弱,真真假假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先头黄娘子说起此事,他便觉得有异,秦绥之的名声只要在京都都是晓得的,这样一位冰雪聪明的哥儿,会以如此拙劣的手段传递消息吗?
秦绥之表面从容自若,实则在周肆道出那句信送出去的时候,藏于宽大衣袖的手陡然紧握。
“周大当家说笑了,我的人都在寨子里,如何将信送出去。”
说话间,秦绥之还主动朝周肆走了几步,学着周肆那日恐吓他的法子,半弯下腰,叫二人的距离靠的极近,方才握住书本的手指轻轻抵在周肆的额头,抹掉一点隐隐汗意,“周大当家,可是热糊涂了。”
周肆听着耳边愈发靠近的呼吸,思绪却难得飘远,中午不该吃那盘香煎羊腰子的,又中美人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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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府。
鹿鸣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自然取自《诗经》中《小雅??鹿鸣》篇,一州之首府以此为名,可见祁州对读书人的期望。
算来祁州为下州,文气一脉自不比烟雨江南,但实在也算不得差,盖因本朝出了位极负盛名的大儒,宦海浮沉数十载致仕后回祖地鹿鸣府开办了一座山水书院,十几载来山水书院的学子蟾宫折桂者不胜枚举,鹿鸣府的文气也在各地方露了脸。
只可惜一个钱宝来,生生断了祁州的大好前程。
秦襄单枪匹马踏进鹿鸣府的地儿,不过短短几年,倒是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鹿鸣府是过祁州要途径的大府,与黑熊寨自然是两个方向,过黑熊岭的行商自然是因为不乐意给鹿鸣府高额的入城费,不提行商,便是平头百姓入城,也得给二十个子。
若是有那形单影只且衣着华贵的生人,没得二两银子,都不要想着能混进城,同行的平头百姓也不敢帮着说话,不然惹恼了兵爷,怕是自个儿不光要挨一顿好打,一路背来卖的货物还要给兵爷吞了,那才是叫苦不迭。
秦襄自然是当了一回冤大头,牵着红鬃马入城时,贪婪的扫过城内的每一寸土地,他记得原本入城主道的两旁还有许多小摊贩,其中他喜欢吃的便是一家老汉做的馄饨,几年不见,两边的摊贩不光少了大半,曾经的馄饨摊更是人去地空。
将沿途之景收入眼底,秦襄去了相熟的客栈投宿,按道理他与鹿鸣府府尹有生死大仇,这样堂而皇之现身鹿鸣府,若是被个眼尖的瞧见,怕是立马要叫捕快抓了他换赏钱。
但秦襄敢如此行事,自然不是妄自尊大,实在是鹿鸣府每年的逃犯数不胜数,不提秦襄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便是今年年初的逃犯再回来,只要不大张旗鼓在街上自报家门,日子照样过,归根结底,是鹿鸣府压根没有赏钱一说。
倒是举报者看错人叫捕快们白跑一趟,还得被拉回衙门挨一顿板子,如此吃力不讨好,便是傻子做多了也晓得厉害,更何况能够在鹿鸣府下度日的百姓,明哲保身四字更是刻入肺腑。
坐在客栈内,秦襄拿着鹿鸣府的舆图,这是徐小六手下一队人马特意堪绘的,听说已经将整个大燕的地儿都勘探完了,算算也不过几年时间,大当家着人办事最讲究的还是效率。
道观在鹿鸣府外,离的不远,同他一块过来的汉子们已经埋伏过去,需得观察几日,待摸清了道观内的情况,选个夜黑风高的日子动手不迟。
此事不必秦襄亲自办,也没法亲自办,和寨子里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的武夫比,他只能甘拜下风,尽管上山几年他也时常锤炼身板,到底不是自小打下基础,而今能打几个文弱书生已经很满意了。
为此,趁着道观之事还须得几日,他整好过来办件小事。
前些时候同大当家密谈,主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缺人,仔细一想可不是吗?
现在寨子里,武夫是不缺的,黑熊寨建寨十九年,除去最初几十户农户,中间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流民,多也是地里过不下去的农人,别的没有,吃饱了一把子力气是当真堪比力士。
哪怕是个瘦瘦小小的妇人,只要从前是在田里做事的主力,也不容小觑,更不提天灾年间,真正能活着到黑熊寨的,多是青壮。
只是武夫到底是武夫,哪怕像郑铁打小跟着大当家,能识文断字,也读过兵书,却还是因为见识不足,缺些能耐,领兵勉强,将帅之流怕是还得大当家自个儿担任,更不提那群拿起书就头疼,费老大劲才勉强认字的莽子。
大当家自是文武双全,能耐的不像是田户人家走出来的儿郎,起初上山,若非是寨子里的人都说是看着大当家长大,老当家也还在位,秦襄怕是还认为黑熊寨是哪个达官贵人养私兵的地儿。
可恨大当家只一个人,分不得几瓣用,不然黑熊寨怕是早将整个祁州都收入囊中,何苦等到现在才开始谋划。
谋士之能,便是解主公烦忧,且如今大当家也透露未来打算,他这唯一谋士也不能再得过且过不是。
好歹从前也是山水书院出来的,正个儿八经考过了秀才,若没有那事,现今举人都当上了。
同窗好友皆是书院甲字班的人才,能耐比他要高的是没有,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同寨子里那群办事不牢靠的莽汉比,书生管内政还是拿的出手。
主公该是操心大局,细枝末节上耽误功夫,岂不是拖累进程。
打定主意,趁着正午府衙门的捕快必去酒楼打白食,秦襄已经选定第一位拜访的友人。
说起这位友人运道也不大好,只是比起他得罪死了府尹不同,这位友人是因家族干系,不得钱宝来的青睐,后头阖族被发落,亏得有书院先生从中周旋,落了个白身,此后却是参加不得科举,在府里当个账房先生养家度日。
论才学,秦襄自衬是整个山水书院最厉害的才子,不然也不会在得罪死了府尹的情况下,书院先生还愿意伸出援手助他,而眼下拜访的友人,虽比不得他,却也是书院名类前茅之辈,明明只需几年光景,便可登堂入殿,生生断在了眼前,如何叫人不恨。
步至门口,秦襄抛却胡思乱想,敲了三下门,不过几息的功夫门里传来脚步声。
开门的是位小儿,看年岁应当是君兄的大儿,当日他离开鹿鸣府时,对方不过垂髫,现下已是总角,只怕认不得他了。
“先生找谁?”梳着总角的孩童脆生生的同门口先生搭话,自家里破落后,拜访的人多是三教九流之辈,不曾来过一看便是贵人的先生。
“君奕君凯之可是住此处。”
“正是家父,不知先生姓名。”
“我是他同窗,姓秦名襄,几年不曾归来特此拜访,不知君兄可在家中?”
第21章 巧舌如簧
“咳咳,秦兄,如今家境破落,招待不周,叫你笑话了。”君凯之捂着嘴咳嗽,从前君家也是府中大户,君凯之即使是旁支但因才学出众,也得主家看好,日子过的不比主家少爷差,可惜世事难料,短短几年光阴,从前富家公子落得箪食瓢饮的地步。
“我哪里有资格笑话你,当时若无先生周旋,只怕年年清明,还得靠各位兄台烧些纸钱叫我能在底下过过好日子。”
秦襄双亲早亡,因为年少时几分聪慧得了书院先生青睐,才能入山水书院读书,若当年真的叫钱宝来害了,恐怕连个伸冤的人都没有,孤魂野鬼不过如此。
“秦兄哪里的话。”君凯之摇头,“不过你也冒险了些,钱府尹近几年来手头不如从前拿的多,心头正不顺,若是撞见你,要想再逃怕是没那么容易。”
秦襄轻叹,原是最直爽的友人,也学会旁敲侧引,可见在鹿鸣府的日子并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