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他扔了花簪后发生的那些事他都听到了。他发现这个屋子里根本不存在一个叫“谭四小姐”的女子,可那些人却指着床榻的方向声称这位小姐正在养病。
明景宸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是眼瞎了吗?为何会指鹿为马?自己明明是男子,是桓朝的宸王,为什么要被当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他清了清喉咙,用低哑的嗓音质问她:“这里是何地?你们究竟要做什么?”自己战败后被押往帝京献俘,途中来了一队钦差,他们带来了皇帝赐死自己的圣旨外加鸩酒一壶,要自己立刻伏诛。
难道鸩酒是假的?自己被人偷换了出来?所以才会出现在马车上?
不对不对!明景宸快速将线索捋了一遍,还是说不通。
于是他打算套面前这个傻丫头的话。
珠云无辜地回答:“这里是客栈。我们……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镇北王要她继续将这位公子当成自家小姐,是为了什么。
明景宸:“……”这回答说了相当于没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他只能又问:“王爷是谁?娘娘又是谁?”难道是其他藩王干的好事?想要从自己身上图谋点什么。
珠云还未来得及回答,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帷幔后传了进来,“怎么?你对本王很好奇?”话音刚落,一双宽大修长的手将碍事的床帏拨开,高炎定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这张脸想忘也忘不掉!就是这个混账不仅污蔑他是私逃的小倌,还射了自己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
但明景宸没有表现出仇视的样子,只面沉如水地看着对方。他惊诧地发现,不论自己把皇室的人脉谱系轮个几遍,都想不起宗室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自小过目不忘,皇亲国戚、朝堂上下以及他们的姻亲故旧,他都了然于心。面前的男子如此陌生,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人物,实在匪夷所思。
高炎定见他不说话,眉峰一挑,故意埋汰道:“我的那一箭射中的是心脉,不是喉咙吧,怎么哑了?”
珠云想说不是哑巴,但摄于镇北王的威势,没胆说话,只敢悄悄躲到帐幔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当初在山林中看到这人打扮怪异,又身手矫健,后见谭家车队遇难,就怀疑对方是别家遣来云州的细作,所以对其穷追不舍还伤了人家。后来珠云说这人不过是谭小姐在山道上捡到的快冻死的人,可高炎定的疑虑仍没有彻底打消。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这样的样貌、功夫,实在不像一个会落魄到冻死在荒郊野外的人。
明景宸反唇相讥,“我没哑,你倒可能是瞎了。”
珠云听到有人竟敢当面阴阳怪气镇北王,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高炎定不气反笑,“好厉害的嘴,如今你还有些用场,我看不如先割了舌头,以免坏了我的事。”
明景宸既不害怕也不求饶,“你信不信,一个哑巴小姐也能让你功亏一篑。”
“哦?你知道我要你干什么?你果然都听到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聪明,仅凭方才屋内的只言片语就能猜到自己的意图,要不是对方来历不明,高炎定都要赞许地道一声好了。
明景宸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我假扮女子?”
高炎定突然出手扣住他咽喉,指间用力,他道:“你是真不知道我是谁,还是装出来的?”随着手掌收缩,对方苍白的面色开始发绀,双眼充血,眼看即将断气,他又突然松了手,还嫌弃地在帐幔上擦了擦。
他威胁道:“不如你先说说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潜入云州有什么目的?”
明景宸瞳孔一缩,听到自己竟然身处北地云州感到很意外。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他记忆中,云州从未有过这样一位王爵?
而且听他口气,似乎并不认得自己。
明景宸心念电转的时候,高炎定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一点神情变化,他心底也开始疑惑,难道真是自己多虑冤枉对方了?他决定再观望观望,在利用人的同时慢慢调查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
于是,他对明景宸说:“不回答也可以,那就乖乖地扮演娇小姐,否则燕春阁和暗牢,总有一处会收留你。”之前军医说过这人伤了心脉,下半生只能把药当饭吃,方才他下手试探,对方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高炎定才暂时放了心。
想来都落到这副半死不活的境地了,也惹不出什么事来。他还有很多事务要去处理,懒得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于是放下狠话后很干脆地走了。
等确定这活阎王真的离开了,珠云关上门,才拍着扑通乱跳的胸口去关心明景宸的死活。
刚才看到高炎定掐住人脖子,珠云真以为对方要完蛋了。
明景宸还有口气,只是颈项上的五指印着实骇人,他皮肤白皙,导致视觉效果更为惨烈。珠云吓得捂住了嘴巴,才把后半声惊呼压在了喉咙里。
她扑上去摇了摇他,眼泪滴在他脸上,“你要不要紧?你别死啊!”
也许是小丫头的眼泪和关怀稍稍捂热了他冷硬的心,明景宸勉强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用比方才还要沙哑粗粝的声音对她说:“死不了,别哭了。”
珠云听了非但没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天她担惊受怕,从小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年纪又小,终于坚守不住,情绪崩溃了。
明景宸翻了个白眼,一个连动弹都困难的伤患该怎么安慰一个眼泪决堤的傻丫头。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任由对方哭嚎,自个儿望着头顶床帐的纹路出神。
珠云哭累了,红着脸揉眼睛,渐渐平静了下来。
明景宸才又撇过脸看她,“小丫头,看在我们共患难的交情上,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实情?”
珠云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反驳他,“我已经十七了,不是小丫头。”
明景宸立马妥协,“好,那该如何称呼你?”
“珠云。”
“好吧珠云,你快说,我为何在你们马车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珠云道:“我是香州谭耀谭大人家的丫鬟,跟着我家车队来云州办事的。”
香州谭耀?不认识。
明景宸不禁开始怀疑过去的自己真的博闻强识吗?为何又冒出一个闻所未闻的谭大人来?
第0005章 烂柯旧梦
珠云将路上如何救下冻僵的明景宸,她家小姐如何迫不得已金蝉脱壳,以及镇北王如何扫荡山匪将他们带到了客栈等事一一道出。
明景宸听完后,对那男子要自己假扮谭小姐的原因有了点数。
如果珠云所说都属实,那么这些人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会与自己碰上,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
线索又断了,究竟是何人将他弄到了遥远的云州?又是抱着怎样的企图?
不过,现下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明景宸道:“镇北王?朝廷何时封了这么个劳什子的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珠云胆子小,可不敢在背后瞎编排,只缩着脖子说道:“皇帝老爷去年颁的圣旨,那时候传旨钦差的仪仗那么长,敲锣打鼓地从香州经过,好多人去看。”
珠云身在内宅没能出去看上一眼,她所知的大多是在嬷嬷们闲聊时听来的,但那日鼓乐喧鸣的动静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为此心向往之。
十七岁的珠云称呼小皇帝为“皇帝老爷”,多少有点可笑。
但这不是重点。
去年敕封的?有这回事吗?
明景宸已经感到不对劲,眼皮跳了跳,先前的疑点纷纷冒头,让他愈发不安,他专注地盯着珠云,神情严肃得叫人害怕,“镇北王的名讳你可知道?”
镇北王的威名在北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能随口说出。
珠云以为他摔坏了脑袋,才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她眨眨眼,回答:“王爷的名讳是高炎定。”高炎定!
明景宸忽而觉得有些冷,身上凭空生出两分气性令他挣扎着艰难坐起,他揪住珠云的衣襟,秾丽的容颜玉琢金雕,摄人心魄。
珠云觉得眼里的姝色满当得快要盛放不下,连呼吸都为此一滞。
明景宸双眸狭长,似有一把暗火正在燃烧,灼灼逼人,他又问:“是哪个皇帝下旨封的王爵?”
这问题在珠云看来就更奇怪了,她露出困惑的表情,反问道:“当今圣上呀!难道还有别的皇帝老爷?”
明景宸不依不饶,“我是问你,而今是哪一年?是何年号?坐龙庭的又是谁?”
珠云奇道:“现在是天授五十六年,坐龙庭的当然是天授帝他老人家了。”
听到这里,明景宸忽而身体一软,脱力地倒回床榻上,眼里蒙了层阴霾,原先的光亮不复存在,他喃喃自语:“天授五十六年?天授五十六年?怎么会?怎么会!”
他觉得上天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世间竟会有如此怪异之事?他不过喝下一杯鸩酒,竟然横跨五十年的岁月洪流,来到了天授五十六年!
他并不觉得珠云会诓骗自己,毕竟凭空将天授六年谎称为天授五十六年,在明景宸看来,没有意义。
脑海中嗡鸣不绝,心口剧痛难当,他被这不可思议的事实震撼得久久无法回神,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天授六年发生的种种。
帝京长夜中绽放的盛世烟花、镜庭湖里冰冷蚀骨的水以及那壶鸩酒穿肠的苦涩。
难道那些都是假的,是梦,是幻想?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
明景宸眼前一黑,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只觉得一切都荒谬至极,究竟是这片天地日新月异得太快,还是自己疯魔了?否则为何自己会如同典故中的烂柯人一般,须臾已然是沧海桑田,五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箭伤外加精神上的打击,当天下午,明景宸就发起了高热,浑身烧得滚烫,意识全无,吓得珠云手足无措,只能哭着去喊人。
军医拆开被血浸透的纱布,里头伤口已经崩裂,血肉模糊成一团。
珠云端着一脸盆的血水往屋外跑,由于太过慌张害怕,差点和从外头赶来的高炎定撞在一块儿。
高炎定托住脸盆,血水溅在他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他推开珠云,大步朝里走。
军医正在缝合伤口,双手湿漉漉的,一半是血,一半是汗。
“怎么回事?”床榻上的人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先前还伶牙俐齿的嘴苍白如枯萎花瓣,带着死气的无力脆弱。
军医揩了把汗,眉宇间一道深刻的川字,连头发里都是汗珠,被烛光一照,闪闪发亮,他道:“情况很不乐观,箭伤崩裂,风寒入骨,高热不退。”
“怎么会这样?”走之前还好端端的,高炎定视线落在明景宸被青紫淤痕覆盖的颈项上。
难道是自己下手太狠,对方挣扎从而导致创口崩裂?
想到这种可能,他尴尬地低咳一声,以拳抵唇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高炎定难得有些愧疚,他问军医:“能治吗?”
军医也没完全的把握,他踌躇片刻,才委婉地说:“关键就在今夜了,若是能熬过去便不会有大碍,若熬不过去……”后头的话他没说完,但高炎定听懂了。
一切皆凭天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高炎定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眼前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极有可能在今夜逝去而可悲,还是为自己计划的夭折而可惜。
军医重新包扎好伤口后就告退了。
没过多久,珠云端着药碗进来,因为忌惮高炎定而不敢靠近,又担忧明景宸的伤势,目光在两人身上反复来去。
高炎定似有所觉,朝她伸手,道:“药碗给我。”
珠云一个激灵,连忙将碗递给他,然后慌张地掉头就跑。
高炎定避开箭伤轻轻将人扶起,塞了个软枕让他靠坐着,然后掏了一勺药汁往明景宸嘴边送。送到一半,他忽然顿住,收回来胡乱地对着勺子吹了两口气后,才接着去喂。
勺子碰到明景宸的唇,对方毫无反应。高炎定又耐着性子企图用勺子撬开牙关,结果里头的药全部撒了出来,顺着嘴角从下巴一路流淌到了脖颈里。
高炎定火冒三丈,差点摔了药碗。
他运了两回气,扯了帐幔胡乱地给人擦嘴。客栈里用的料子质地粗糙,在人家脸上磨出了一片红印,他只当没看见,又用手去掰明景宸的嘴。
药只喂进去小半碗,其余的不是吐了,就是撒了,床帏里一片狼藉。
高炎定出了一身汗,郁闷至极,他叫了珠云过来,命她再去熬一碗。
一直折腾到华灯初上,才好不容易灌下去一碗药。不仅被褥床榻上都是熏臭的深褐色药汁,就连高炎定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黑了一张脸,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吐出一口浊气,命令珠云道:“你去找客栈掌柜,找套干净的衣衫和被褥给他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