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为了平息这场祸患,肃清云州军政,高炎定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安抚其余旧部诸人,重新整合新旧派系,一面还要把那些云州的蛀虫找出来一一清算。
想那些天他城内戒严,出入都要严查核实身份,竟有人大开方便之门让南地的人牙子拖家带口地招摇过市,将来若是打仗,他们是不是还要把敌军放进来?
高炎定下了决心要严惩,不论谁来求情都不管用,一时云州众人惶惶不安,只求这杀神的屠刀不要落在自己头上才好。
忙完这些大事,已然进入二月,随着冰雪消融,燕子筑巢,天气逐渐转暖。众人脱下了厚厚的冬衣,开始着春衫了。
听雪堂的修建翻整已进行了大半,工匠说之前因为天寒地冻,难免进度缓慢,如今气候好了,不出意外,等到三月初便能搬新居了。
这日,谭妃领了涣涣去见高炎定。
调养了半个月,涣涣白胖了不少,她穿着颜色鲜亮的春衫,头发上绑着打成桃花状的璎珞,娇俏可爱极了。
自从回来后,小姑娘就没见过几回“婶婶”,只因明景宸伤势反复,背后的烧伤面积颇大,当初又没能及时得到妥善处理,导致这些时日以来,时好时坏,迟迟不肯收敛。
军医擅长的是刀枪剑戟造成的重创以及跌打损伤,爆炸导致的烧伤不是他的长项。
更糟糕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烧伤没好,心疾又在这会儿发作,明景宸整夜整夜地绞痛、倒冷汗,人被折磨得越发消瘦憔悴了。
为此,高炎定在北地暗访名医,只是一直没什么结果罢了。
见到侄女,他才露出点笑容,“大嫂找我有事?”
谭妃在女儿背后轻推了一下,涣涣回头看了娘亲一眼,抿着嘴一步三挪到高炎定面前,小声地喊了声“叔叔”。
高炎定摸摸她的小脑袋,叫金鼓取了一只彩绘的蝴蝶纸鸢,让他和绿蜡两人陪着小郡主去花园里玩耍。
谭妃道:“婳若身子还是没起色么?”想到命苦的侄女因为保护自己的女儿遭了这般大的罪,她心里揪心似的疼。
【作者有话说】
斗嘴日常(1/1)
第0032章 南下求医
谭妃几次想探望,没想那一根筋的孩子非要说现在身上腌臜,无心待客,连见个面都不肯。
知道女孩家受了这么严重的烧伤,即便治好了也会大面积留疤,下半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朵阴霾了。
为此,谭妃更加不好受,连日来吃斋念佛祈求菩萨能保佑侄女顺遂安康。
谭妃道:“本想让涣涣去陪陪婳若,只是走到听雪堂门口,见有大夫出入,便转而来了你这儿。”
昨夜明景宸被病痛折腾了一宿,到了黎明又发了热,军医说若找不到名医,再拖个个把月,恐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早上高炎定便派人渡江去南边寻找杏林高手,以期能有好消息。
谭妃见他面色极差,眼下布着青黑,知道他昨晚陪了一夜,恐怕连个囫囵觉都没能睡好,白天又有大把的公务要他烦心,着实让她这个做大嫂的感到心疼。
她便不再打哑谜,说道:“我听闻那些人还有不消停的,这些日子以来还在说三道四传些风言风语。”
“您在府内也听说了?”高炎定疲惫地揉捏了几下眉心,倒了杯浓茶一口饮下,才稍微好受了些。
谭妃冷笑道:“他们不过是以忠诚为借口好满足自己的私心。”
旧部的那些浑人,因不满自己兵马势力被拆分整合,这些天来闹了几回还嫌不够,竟在外到处散播镇北王是因为确切暗害了兄长被他们揭穿而心虚,才要一举消灭旧部。
虱子多了也惹人烦,人言可畏,不是光靠三言两语和武力镇压便能解决的。
谭妃来找他就是想用自己的办法帮助小叔尽快平息此事,她道:“我想让你暂时替我教导涣涣,让她与你多亲近亲近。”
高炎定愕然,还未说话,谭妃便又道:“我知你事忙,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要涣涣与你亲近,外头的人自然知道我与你心无芥蒂,谣言不攻自破,将来也无法再以此为借口掀起风浪来。这样有利于新旧派系融合,你也好继续整顿军务,厉兵秣马,再图大志。”
“其实,如果婳若不是现在这般情况,最好的选择还是将涣涣交给她教养,她是香州的才女,学识品行在我之上,若将来她真与你结了鸳盟,她这个镇北王妃抚养大伯子的孤女,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高炎定感动于寡嫂的深明大义,但这样做,难免让她母女疏远,他心再硬,也无法对家人这般作为,他便找了个借口委婉地推却道:“过一阵子罢,而今我事忙,又是个大老爷们,别把我金尊玉贵的小侄女教坏了,成了个五大三粗的野丫头。”
见谭妃还要再劝,他示意对方听自己说完,“大嫂,您的用意我都懂,也感念于心。我已叫人去南地寻医问药,还是等婳若的身子好全了,你我安下心后再从长计议。”
谭妃无奈,也觉得当下急着这事确实不妥,便只能同意了。
派去南地的探子过了大半个月才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府复命,他带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在南地打听到了神医薛苍术的行踪。
坏消息是薛苍术如今深陷湄州,无法来安宛出诊。
薛苍术此人,高炎定听说过,对方是近百年来无出其右的杏林圣手,但他脾气古怪,不喜权贵望族,连当今天子的脸面也照拂不误。
前些年,天授帝几次召他入帝京为医官,专职为自己调理身子,都被他严词拒绝。
天授帝独断专横几十载,却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就连高炎定都不得不佩服此人道行高深,竟然不惧天威且还能幸免于难,仍旧在民间做一介布衣大夫。
那名探子道:“湄州灾事连连,乱得不成样子,属下辗转多地才见到了薛神医,他如今正在荆南城外的一家土地庙内坐诊为灾民看病。属下呈上王府印信给他,他理都不理,说伤患平等,王爷若要找他看诊,也得去庙门口排队等候。”
说到这儿,探子忿忿不平,觉得薛苍术此人真是狂悖无礼之徒。
高炎定见怪不怪,哂笑道:“他连天子的圣旨都敢违抗,我算老几,能请得动他?”
他斟酌片刻后道:“我都知晓了,你先回去罢。”
当日他便决定,既然山不就他,他便去就山,薛苍术不肯来云州,那他便去湄州逮他。
他与谭妃说了自己的打算,对方虽然想劝阻,但有关薛苍术的轶事,她也有所耳闻,这样的硬茬即便强行抓来恐怕也不会甘心为侄女诊断的。
于是她只能命人打点行装、车马,希望他们此次南行能诸事顺利。
关于去寻薛苍术的事,高炎定并未完全透露给明景宸,只说带他去湄州走走,那边名医众多,去碰碰运气。
一来他对说服薛苍术并无完全的把握,直说了若事不成,难免让人空欢喜一场。二来,这祸害如今大半的时光都在昏睡,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又睡着了。
想到军医说的话,高炎定的心愈发沉了。
追其缘由,他想应当是为了明景宸曾救过涣涣的缘故,自己才会舍不得眼睁睁看他立马去死。
对,是这个道理没错了。***此去湄州不是为了踏青游乐,加上当地情势又复杂,高炎定深思熟虑后才敲定了随行人员。
除了珠云要照顾病重的明景宸起居必须随同前往,其余仆从、侍女一概省略。他又点了军医外加之前那个探子并十来名亲卫随行。
一行人做乡绅和护院打扮,十分低调地离开了云州,借道香州,然后渡江南下直达湄州。
虽因负伤身子笨重倦怠,可自踏出镇北王府,明景宸便强行打起精神来将沿途春光看了个便。
尤其登舟后,也不怕被江风吹坏了,他坚持站在舟头遥望两岸,任那飒飒之风将袍服衣袖灌满,发出猎猎之声。
江河水汽打湿发丝睫毛,将他那凭空横跨的五十年光阴和一整个冬日的憋屈浸透后,在春日的艳阳里蒸干升腾,化为碧空的一缕云,最后消散在故土的天地间。
高炎定将披风盖在他肩头,话噎在喉头半晌才别扭地冷言冷语道:“如今你这副病体和纸人比无甚区别,要是被风刮进了江里,不是烂在水底淤泥中,就是葬身鱼腹,你要选哪样?”
明景宸眼角的热意被对方搅得一干二净,他撇过头去,望着脚下滔滔江水,却不言不语。
对于他的反常,高炎定很讶异,想再说些什么,但见他病骨支离,苍白的颊上染着不正常的潮红,下巴尖陷在深色的织物里,愈发显得瘦弱无可依凭。
他略有些烦闷,也许是因为江上风高浪急,自己身为北人有些晕船所致,他神经质地摩挲扳指,突然冷不丁地将披风后的兜帽套在明景宸脑袋上,并一把将人揽过,不由分说地带入船舱里。
“你干什么?”明景宸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手,胸口因为刚才的拉扯隐隐闷痛,珠云站在一旁,想劝又找不到插嘴的余地。
高炎定道:“你是南人罢?”
【作者有话说】
有点像王爷带宸妃回娘家(bushi)
第0033章 如遭雷击
乌黑透亮的眼眸瞟了他一眼后即刻移开,明景宸冷笑道:“我是南人又如何?镇北王心中的南北芥蒂很深么?”
高炎定一把扣住他脉门,眸色转厉,像两枚箭矢要把人的神魂洞穿,“南人狡诈又擅长凫水,我怕你跳江逃了。”
明景宸拂开他的手,坐在榻上,窗外江天一色,开阔悠远,壮丽山河倒映在他眼波里却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十个南人也不及你镇北王阴险。”
“你是不同的,”高炎定凑近,与他四目相对,“一百个南人的心眼都没你多。南地看我不顺眼的人不少,就怕你是哪个鼠辈派来的奸细,我可得睁大眼睛把你看管仔细了。”
“哼,何人请得动我。”像是听了个笑话,明景宸满脸戏谑。他知道高炎定自始至终一直在怀疑自己的身份来历,可他就是把桓朝人口上下盘点个遍,也注定一无所获。
高炎定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的真实来历。
想到这儿,明景宸心情转好,一手支颐,笑得明艳绝伦,“镇北王,你说南人擅长凫水,那你呢,你是北人,你会水么?”
高炎定见他笑,愣了下又立马拉开距离不看他,敷衍道:“并不擅长。”
“是么?”尾音被拖得长而宛转,每个字眼里都像藏了暗钩,刺入高炎定的皮肉里,让人酥痒难耐,“那你可要小心了,等月黑风高,趁你熟睡,也许我会把你扔下船去,让你成为江中一孤魂。”
高炎定笑道:“拭目以待,真到了那时,我也会拖你下水,即使变成水鬼,我俩也得是成双成对的鬼鸳鸯。”
“滚!”明景宸瞬间变脸,骂道,“死断袖,给爷滚!”
高炎定哈哈大笑,只要能在他二人的交锋中占到一点优势,他并不在意是否只是口舌上的胜利。
明景宸发怒,整个人都从病恹恹的静默中鲜活了起来,像是坚冰里燃起的火焰,死水上开出的花朵,炽烈又明媚。
真教人赏心悦目。***第二日早上,船停靠在湄州码头,一行人登岸弃舟,沿着官道继续朝荆南而去。
马车行了半日,明景宸原先因重新踏上南地而生的感慨眷念,都因窗外愈见稠密的灾民和满目疮痍而被震撼得抛诸脑后了。
道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用麻木浑浊的眼珠盯着粼粼前行的车马从面前经过。
他们眼中的空洞和死寂像是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明景宸以为的太平盛世吞噬殆尽。
珠云先前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见他一直不错眼地望着外面,怕他看多了不好受,忙劝道:“您躺着歇会儿罢,昨夜您没睡好,眼下都有乌青了。”
明景宸喃喃问道:“珠云,我在云州看到的是民富物丰,挥汗耕种的景象,不过是隔了条江,为何眼前是这等模样?”
他想起当初人牙子拐卖的妇孺,都是来自南边,她们提到去岁南地多处接连遭灾,导致百姓需要卖儿鬻女来求生。
那个困扰他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朝廷赈灾的官员何在?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安顿灾民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如今适逢春耕时节,为何县衙不借贷籽种、耕牛以及农具给百姓,督促他们及时播种?
他心乱如麻,总觉得眼前所见所闻竟是那么不真实,如同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将他困住。
不该是这样的!
明景宸突然探出车外,男人骑马走在车前,脊背笔挺,犹如一杆长枪竖在前方。
“高炎定!高炎定!”
呼声急切,引得周边的灾民一起朝他注目。
高炎定骑马来到车边,微俯下腰,“叫我做什么?”
明景宸仰着脸,迫切追问他:“此地为何会这样?朝廷的赈灾钱粮没有到位吗?难道是当地官员阳奉阴违,贪墨成风,侵吞了不成?”
高炎定望了他良久,忽然发出一声嗤笑,讥讽道:“钱粮?朝廷?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