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37章

高炎定按照规矩,傍晚写好了请安折子递了上去,可一连三四日,都没收到只言片语的答复。一打听才知,天授帝他老人家仍在揽仙台里风花雪月,内阁票拟的折子一概退了回去,让他们看着办,无大事别去扰他清净。

看来,不到万寿节当日,天授帝是不会回銮的。

这样也好,能晚几天去见这位荒唐的皇帝,高炎定心下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颇为高兴。

自他来京,明里暗里想携礼上门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高炎定懒得与这帮蠹虫虚与委蛇,干脆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称病闭门谢客,倒是让各方观望的势力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这日夤夜,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披着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从偏门进了镇北王府。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被抬到了高炎定用来议事的书房外,随侍的人挑开轿帘,从里头走出一个中等身材,年约六十,做富家翁打扮的老人。

老人头发斑白,却打理得一丝不苟,面白无须,走路的步子又轻又稳,几近无声,每一步都像丈量过的一般,可谓是循规蹈矩,找不出丁点差错。

甫一进屋,他便朝着上首行了个礼,开口道:“多年未见王爷,您风采更胜了。”他嗓音细软,不似寻常男子浑厚,但也不过分刺耳,惹人厌烦。

高炎定端坐主位,煌煌烛火照在他锦袍之上,上头用金银丝线绣成的四爪蟒龙熠熠生辉,他笑意浅浅,却并不让人觉得亲切和善,反之如同摇地貔貅临座上,一双眼眸亮若寒星,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老人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心底不禁喟叹,镇北王的威势比之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也不遑多让了。

“万公公,不必多礼,深夜劳你奔波,本王颇觉过意不去。”高炎定指着下首的位置道。

万公公谢过他赐座后,才谨慎地坐了下来,“不知王爷夤夜唤老奴来,所为何事?”

高炎定呷了一口茶,笑道:“万公公贴身服侍陛下几十年,要说体察圣意,天下谁都比不过你去。”

万公公惶恐地欠了欠身,连忙矢口否认,“陛下圣明烛照,岂是老奴这等卑贱之人可以揣摩的。加之近年来,老奴已年老不堪用,陛下体恤特恩准在宫内半荣养,老奴已许久未见过圣颜了。”

好个冥顽不灵的老杂毛!

高炎定眸中厉色一闪即逝,面上却道:“万公公谦虚了,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在宫内经营了一辈子,即使见不到天子,该知道的想来也不会错漏半分罢。”

老内监被他这番直白的骂人之词激得抖了抖白净松垮的面皮,可惜他在宫内沉浮几十载,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若只是一两句言语侮辱,压根掀不起他心底半点波澜。

万公公塌拉着眼皮,束手不语,一副铁了心不泄露天授帝隐私的坚决态度。

高炎定笑了笑,只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子扔在这老泼皮怀里。

万公公一见那盒子上的雕花,眼睛蓦地睁大,老态龙钟的五官逐渐扭曲,他颤着手将其打开,细绢铺设的盒底搁着两只幼童佩戴的小金镯并一只长命锁,看用料和上头花纹,显然是一套。

高炎定道:“早年听人说,万公公的家人都死于灾荒,你为了活命才进宫做了太监,照理该了无牵挂才对。可奇怪的是,前不久,本王的人在麓州见到一户人家,竟口称是你的亲眷,本王大为震惊,便邀他全家去云州做客,打算好好查探查探,这家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受何人指使,竟敢冒充宦官家属,招摇撞骗。”

老内监颤巍巍地将盒子置于桌上,跪倒在高炎定脚下,“求王爷开恩,老奴再不敢有所欺瞒,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高炎定笑道:“万公公何须如此,快快请起。”

这回,万公公再不敢托大,屁股只敢挨着椅子边缘,浑身紧绷,静待对方发问。

原以为镇北王是要打探天授帝近况,没成想,高炎定一上来问的问题就让这位经年的老宦官怔住了。

高炎定问他:“去岁宫内可有用鸩毒赐死过人?”

【作者有话说】

去年宫里究竟有没有人被鸩杀过呢?( )王爷这次能获得重要线索并猜出小宸身份吗?咱们周五晚上见(∩ω)--*PS:大家元旦快乐呀!有开始放寒假了吗?

◇ 第61章 宫廷秘闻

“这……”万公公不解其意,但仍是慎重地回忆了片刻,才道,“老奴记得陛下久不用鸩毒了,王爷缘何有此疑问呢?”

“这些年都不曾鸩杀过人?”高炎定的语速又快又急,仿佛裹着雷霆风暴。

万公公摇了摇头,“确实不曾,一二十年不曾用过了。鸩酒何其珍贵,为那起子人不值当,现如今宫中打杀什么人,惯常用的是廷杖,或是勒死、溺死了事。”

去岁年关将至之时,高炎定于深山冬猎偶遇明景宸,先前薛苍术也说,那毒素在他心脉中潜伏了数月,算算时间,左不过是去年中的鸩毒。

可老内监却信誓旦旦地说,宫内近一二十年不曾鸩杀过人。

真是奇哉!怪哉!

那祸害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中的毒?天下除了宫廷大内,难道还有第二个地方有鸩酒?

高炎定压下心头疑问,才开始询问天子近况,见了何人,说了何话。

万公公记忆很好,虽然久不近身伺候,但天授帝身边得用的,还有他的徒子徒孙,对于这些琐碎细节,风吹草动,再没人能比他更清楚的了。

万公公:“这一个多月,滴雨未下,据说帝京周边的田地都干死了。钦天监选了黄道吉日求雨,也无济于事。前两日有朝臣提了一嘴,说民间隐约有人道是陛下失道寡助,连老天爷都不帮他。清流们想要陛下下道罪己诏亲自登台求雨。”

高炎定觉得好笑,罪己诏能值几滴甘霖!

况且天授帝的罪过岂是一道罪己诏能概括得完的?

“陛下未做理会,只让内阁自己看着办。”

这倒是没出乎高炎定的意料。

天授帝虽然懒于理政,但他掌控欲十足,又极爱颜面,要他认错,绝无可能。

万公公说完这事又提另外一桩大事来,“不久前,朝中再次提议,要陛下从宗室里挑选嗣子为继。陛下不允,杖责了众位朝臣。”

天授帝六十八岁高龄,坐龙椅也已是第五十七个年头了,却没有子嗣。

从前后宫也有过皇子公主降生,却都早早夭折。

随着天授帝寿数愈高,朝堂内外以小宗入大宗的呼声日渐高涨。

可天授帝对皇权有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在他活着的时候,是绝对无法容忍朝堂上出现一个青春年少、且能堂而皇之威胁到自己权威的“过继皇储”存在。

尤其这些年,他精力体力大不如前,朝臣反反复复要求他在宗室里立储,在他看来,与内外勾结、想逼他禅位无异。

高炎定道:“朝臣们虽然有理,但过分心急了。古时汉武帝六十多才有了汉昭帝,陛下年事已高,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在他心中,天授帝有没有儿子关他屁事,小的取代老的坐龙庭,这腐败的朝廷也不见得能有丁点起色。

万公公感慨道:“王爷此言差矣……”

“陛下早几年前还会在后宫娘娘们那边留宿,近些年,哎……只一门心思将精气神全一股劲使在那位身上。那位若是女子,恐怕早就诞下一儿半女了,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高炎定神色一肃,面上已然现出鄙夷之色。

他知晓万公公口中的“那位”是谁,只是不大愿意多提。

万公公:“这断袖害人哪,天子无嗣危及社稷。”

这下高炎定不乐意了,断袖怎么了?天授帝自己造的孽,凭什么要天下的断袖挨骂!

骂断袖不就约等于是在骂他高炎定嘛!

他立刻虎着脸道:“万公公你这宦官管得倒是宽啊!”***又过了四五日,到了万寿节当天,百官入宫为天授帝贺寿。

天授帝许是精神不济,只在众人献祝词、寿礼的时候匆匆露了一面,便撂下摊子走了。

他一走,诸人也自在许多,兀自拉帮结派地攀谈宴饮起来。

高炎定作为炙手可热的异姓王,带着形形色色目的围上来的官员数不胜数。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百官中,与京中暗布的人脉关系借着这场盛大的寿宴悄无声息地接上了头,彼此传递消息情报,联络感情。

寿宴一直持续到晚上,过了戌时,夜色四合,装扮一新的宫阙到处张灯结彩,天幕上绚烂的烟火在巨大的轰鸣中升空、绽放、四散、湮灭,犹如一个皇朝的兴起到毁灭,那么的轰轰烈烈。

高炎定趁着宴酣酒热,众人不察,偷偷溜到殿外站在高处透风。

目之所及,琼林玉树伴着璀璨灯火,蜿蜒在高低远近的辉煌宫宇楼台间。

他不禁想起了明景宸,想对方有没有用过晚膳,此刻是在看杂书还是准备就寝……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没见,却有种隔了几个春秋的错觉。

高炎定的思绪乘着夏夜的风慢慢飞起,飞得很高很远,就在即将触碰到天际的明月时,突然被一道细微的脚步声打断了。

“谁!”他警惕地转身,对着角落大声呵斥。

稍顷,一个披着薄纱的宫女怯生生地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装有醒酒汤和汗巾的托盘,吓得瑟瑟发抖,她走到高炎定面前跪下道,“奴婢是今夜在寿宴上伺候的宫女,总管命奴婢们给各位大人送汤水,惊扰了王爷,望您开恩恕罪。”

高炎定半信半疑地打量她,良久才道:"本王不需要醒酒汤,你且退下。"

“是。”她站了起来,托盘高举过头顶,弓着身慢慢朝后倒退。

高炎定见她毫无异常,似乎真的只是因职责所在而出现在这里的一样,便稍稍放松了戒备,也就在这时,那宫女欲要转身离去的当口,忽然出其不意地拿起托盘上的汗巾,朝着他轻轻一扬。

那方汗巾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料,被灼热的风迎面吹在了高炎定脸上,甜腻腻的味道如灵蛇般钻入鼻腔深处,顺着喉管被他吸入了体内。

屏住呼吸已经来不及,好在高炎定迅速收敛心神,侧身一躲避开了那宫女手中的短刃弧光。

两人在寂静的长廊上你来我往,眨眼间就对了十来招。

高炎定虽然饮了酒,但他武艺超群,竟丝毫不受影响,不出二十招就打得那宫女现了败迹。

此时远远的一排火光从殿阁侧面绕行而来,“什么人在此喧哗?”带头披甲的武将是今晚轮班负责宫廷守卫的羽林卫中郎将。

他听到打斗声率人前来查看,还未靠近,就见那宫女一个纵跃从高台上跳下,遁入枝叶繁茂的小径逃走了。

“追!”他一声令下,身后一队羽林卫迅速分散成几队,擒着火把追踪而去,企图将人包抄抓获。

那武将朝高炎定行了一礼,自称姓晁。

晁将军见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忙关切地问道:“王爷,您可是伤到了?”

高炎定扶着栏杆勉力撑住身躯,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体内绵软,脚下似踩在云端,无处着力。

好强劲的蒙汗药!

高炎定暗自运功将药性压下,缓了许久才觉得力气逐渐回拢,好受了不少。

在此期间,那位晁将军始终恭敬地候在一旁,为他护卫。

高炎定与他道谢,他又谦辞着不敢受。

这时,先前派去追踪的羽林卫回来了,将那宫女的尸体拖了过来,“王爷、将军,这女子口内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见逃不掉,自尽了。”

高炎定见女尸面色、嘴唇、手脚皆呈暗紫色,眼耳鼻口都有黑血,确实是服毒自尽无疑了。

晁将军请示道:“王爷,对方不知受何人指使意图对您不利,您作为苦主,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按宫中规矩,末将要把这尸体带走,请仵作查验,您若是想到了什么可以派人来找末将。当然,如果末将这边有所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与您。”

“多谢。”高炎定扶着额头,此时他已经无心回到宴会上。

晁将军从身后点了个人出列,对高炎定道:“今日宫中盛会,上头担心各位大人、宗亲喝多了坏事,临时派了医官在附近值班。那宫女的汗巾似有不妥,您若是还走得动,末将就让人带您过去看看,如此也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对方的提议不无道理,虽然蒙汗药被暂时压制,但是药三分毒,能找到大夫解了药性,再好不过了。

高炎定再次谢过晁将军后,跟着那个羽林卫的小将一同离开了设宴的殿阁。

那小将对内廷格外熟悉,性子又爽朗,面对高炎定这个权倾北地的藩王,非但不发憷,反倒还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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