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36章

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不敢将五十年前记忆中那个玉雪可爱的兕奴与今时今日别人口中荒淫无道的昏君联系在一块儿。

他偏执地想要去帝京亲眼见一见那位“天授帝”,亲自去寻找答案。

藏在锦被下的手攥紧,他张了张嘴,想要让高炎定带上自己同行。

然而对方像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般,未等他出声,便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此行,除了押送贺仪的五十亲卫以外,我不会带任何人同去。”

明景宸脸色愈发苍白得透明,只听对方又道:“我把金鼓留在府中,若有事,你大可差遣他。你只管好生养病,旁的不用去烦心。”

说罢,高炎定似乎还有未忙完的事要做,没在听雪堂多做停留。

明景宸望着窗上各色的光影,愣怔了许久,直到梅姑担忧地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意识到一件事。

高炎定把梅姑和珠云为自己做的荷包顺走了。

到了傍晚,连薛苍术都听闻了消息特地跑来找高炎定打探。

薛神医神秘兮兮地朝他使眼色,奈何两人压根没有一点心有灵犀的默契,任凭她挤得眼睛抽搐,对方也不知她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薛苍术无能狂怒,见私下无人,干脆直白道:“你去帝京可别冲动行事。”边说边指指头顶,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下,高炎定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用一种既轻蔑又好笑的眼神将薛苍术上下打量。若是别的男子用这样的目光来看一个女子,那算是轻薄失礼了,可高炎定做来,却不会让人想到下、流无耻的地方,只会觉得这家伙鼻孔长在脑门上,真是嚣张傲慢到人嫌狗厌。

薛苍术就有这种感觉,恨不得跳起来打爆他的狗头。

“看什么看!”

高炎定冷笑道:“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自作多情?以为我此次进京会去弑君?”

薛苍术被他说得面皮上青一阵红一阵,仍死鸭子嘴硬道:“哼!我看你是想出尔反尔!”

高炎定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了她话中深意,对方非但不是来催促自己履行当初在荆南的承诺,反而是害怕自己一时冲动真在帝京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只是这人的性子倒是和听雪堂里躺着的那位在某些地方颇为相似,什么好话偏要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说出口,再动听、关切的话到了他们这种人嘴里,都能把人活生生气吐血了。

有时候,高炎定都替他们累得慌。

他道:“答应的事自不会反悔,而我也不是冲动易怒的莽夫。”

薛苍术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担忧实属多余,但仍旧管不住脚地非要亲自跑来确定不可。

理智的人都知道,天授帝再该死,也不该死在当下,不该死得不明不白,不该明面上死在高炎定手中。

要问的事问完了,薛苍术拔腿就要走,结果人刚转身就被叫住,她不耐烦地回过头,瓮声瓮气道:“有事?”

高炎定原先轻蔑的神色被郑重所取代,“听雪堂……劳你多费心。”

“唷!”薛苍术敛嘴大笑,仿佛要把方才从他身上得来的冷嘲全部变本加厉地还回去,“镇北王竟然会说好话,真乃天下奇闻。”

“你知道你现下这副表情像什么?”薛苍术的手指隔了老远在那边晃来晃去,“像是在托孤。”

“闭嘴!”

见人又要变脸,薛苍术赶忙撒腿就跑,声音从花廊那边遥遥地传过来,“不是托孤那就是远行在即,不放心家中貌美病弱的妻室……我懂我懂!放心放心!虽没法在两月内药到病除,但本神医可以保证,一定看管好他,绝不让人钻了空子给你添顶绿帽子……”

薛苍术的话音混在周遭倒挂的树荫、藤萝的婆娑声中逐渐远去。

会不会有绿帽子现下还不知道,但此时高炎定气得面色发绿倒是不争的事实。***第二日天未亮,高炎定便整顿人马,启程前往帝京。

因带着十来车贵重的贺仪,一行人的脚程无法和过去他急行军时相比,到达帝京的时候已经六月初二,光路上就花了大半个月。

帝京正值盛夏,日头火辣辣地照在城头,将每一道石板缝隙、每一片砖瓦都晒得滚烫异常。

已经一个多月未下雨了,空气被烈日烘烤得如同火炭,每呼吸一次都似酷刑。

此时的城门口连丝风都没有,酷热难当,无遮无挡,只要一抬头就是满眼刺目的阳光,照得人掀不开眼皮子。

高炎定一身锦带袍服,汗湿重衫,却一丝不苟地端坐于马背上,他一手执缰,一手握着马鞭,神情端肃,冷冷地俯视这队将自己拦截在城门口的人。

为首之人是个圆滚滚的胖子,尤其畏热,他用帕子擦了擦淌汗的脸,立马抹下一层油光来,因为胖,原本就小的眼睛更加小得可怜,只能看到他满是横肉的脸上两条缝儿挤来挤去,便是这胖子正高傲无礼地斜眼看人了。

“镇北王恕罪,国法不可违,还请您尽快依照下官之言行事。”

高炎定没有动,他身后的五十亲卫也纹丝不动。

原来今日午后他们抵达帝京城门,早有一应官员在此恭候他们的到来。可谁知,那位为首的马大人,却拦在前头不允他们进城,口口声声说藩王进京,当解刀下马,随扈不超十五人。

此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有恃无恐,无非是有所倚仗罢了。

高炎定知道,这是天授帝授意这帮人给他的下马威,为的是再次敲打自己这个异姓藩王。

【作者有话说】

留貌美如花的妻室在北地看家 (:3[▓▓]没想到吧[]

◇ 第59章 解刀下马

高炎定对此很是不屑。

桓朝刚开国那会儿,因着太、祖子嗣众多,外加加封了一票儿的功臣,零零总总的大小爵位就封了一百来个。

虽然后来继任的皇帝发现了弊端并以各种名义削爵,还制定了各项禁令、规章用来约束这些人,可惜祸患的种子已然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为时已晚。

等到了天授帝初登基那会儿,更是引发了六王之乱。

算算时间,那场祸乱至今已有五十年了。在这五十年间,余下那些有爵位的人家无不绷紧了皮肉,唯恐引火烧身。

然而天授帝削爵的铡刀早就见过了血,哪能轻易收手?

到如今,除了些靠祖辈余荫降袭的末等爵位为生的没落功臣后代,还有少数皇亲宗室们的分封,其余寥寥,且这些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一个赛一个的老实巴交,再也掀不起丁点风浪来。除了一个人。

那便是靠着祖荫和自身赫赫战功得封超品王爵的镇北王——高炎定本人。

当初他能在经历了六王之乱后,从向来视藩王为眼中钉的天授帝手上受封,隔着大江天堑独揽北地军政,可见他的本事和棘手。

这也直接导致高炎定成了如今天子最为忌惮的人,没有之一。

这些年来,天授帝虽深居简出,极少过问朝政,但明里暗里,他与高炎定的较量博弈从未停歇过,可谓是暗潮涌动,激烈异常。

马大人见这帮北侉子冥顽不灵,心里直骂娘,烈日炎炎,让他一身肥肉像是着了火似的难以忍受,若是任凭他们如此干耗着,自己今日非晒死在这里不可,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催促道:“镇北王,请罢。”

高炎定心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论他在北地如何只手撑天,私底下与天子如何不对付,但自他出生起,他便注定是天授帝的臣子,需要无条件地臣服于他。

如果在这种“小事”上忤逆,那么天授帝此次下马威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

聪明人自然知晓如何取舍。

他甩了甩手中马鞭,鞭子击打在燥热的空气中发出几声闷雷似的响动。马胖子一个激灵,浑身肥肉跟着颤了颤,虽然没有打在他身上,却没来由地感到疼得慌。

高炎定道:“马大人一心为天子办差,沥胆披肝,可惜生不逢时,当初六王跋扈横行之时,怎没有你这般的忠臣为君分忧?”

五十年前的马大人还是个襁褓里的奶娃娃。

高炎定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北地亲卫就嘻嘻哈哈地高声笑了起来,压根不给这些天子近臣一点颜面。

马大人赤红了肥头大耳的脑袋,远看像极了一只浓油赤酱的猪头,他对着出言不逊的高炎定“你你你”了半天,除了又引发一波新的笑料,起不到丝毫作用。

就在两者僵持不下,马大人打算上达天听的时候,高炎定突然下了马。

他一动,身后的五十人立刻整齐划一地跟着下马立正,军容整肃,令行禁止。

高炎定走过去,他生得魁梧奇伟,站在马大人这个矮胖子面前,犹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岳,他无视对方惊恐不安的脸,轻嗤一声,兀自解下短刀扔给一旁的官员,“这般,本王总该可以进城了罢?”

一旁的官员腆着脸,隐晦地瞧着后边的五十亲卫,打着哈哈,“王爷,您看……您这帮……”

高炎定轻蔑地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威势迫人,也不见他如何发号施令,只轻描淡写地略抬了抬手,便立马听到数下齐整的步履声,如同擂鼓,迅疾又有力,倏忽间,那五十人已然分作前后两队,泾渭分明。

那官员赶忙作揖,又拽了拽马大人的袍服,示意他赶紧放人进城。

奈何这马胖子是个混不吝,心胸狭窄不说,还惯会恶心人,他腆着浑圆的肚子,打着官腔靠近高炎定,突然出其不意地伸手在对方身上摸了几下,嘴上故意高声道:“让本官替陛下检查检查,镇北王是否真的都把兵器解下了。”

给马大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去搜镇北王的身,他本意是做做样子,一来报复对方的不假辞色,二来也是为了向天授帝表忠心。

可惜他的盘算错得离谱,高炎定岂是能咽下这口气,善罢甘休的人?

眼见对方肥腻的手指就要碰上腰间系着的荷包,高炎定脸上阴云密布,眼底怒火中烧,不由分说照着马大人的胸膛就是一记窝心脚。

马胖子被踹出老远,还圆润地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三四个人哭爹喊娘地一同拦着,才将这么大个滚动的肉球截下。

高炎定用了十分力道,马胖子刚被人搀起来,脑袋一歪就哗啦啦吐出一摊血水,眼一闭、身子一软,彻底不省人事了。

方才的官员一边手忙脚乱地让人抬了马大人速速去找大夫医治,一边白着脸孔浑身抖如筛糠,一步三挪地来到高炎定面前,却也不敢靠得太近,说话的语调里都带着哭腔,“王爷,恕罪!快随下官进城罢!”

高炎定连个眼神都欠奉,兀自弹了弹荷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极度耐心地将上头坠着的穗子一一整理妥当。

那官员只敢撩起眼皮偷觑这尊杀神,见那荷包崭新别致,上头绣着的佛手、桃子、石榴栩栩如生,心道镇北王如此宝贝这么个小小物什,恐怕是送荷包的人与众不同。

他心内不无八卦地猜测着,许是正得宠的姬妾罢。

就在这时,高炎定冷冽如刀的目光射过来,令这官员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忙躬着腰,极尽讨好之能事地请他快快进城。

高炎定这回并不急着进去,双足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只冷声问他:“本王方才伤了马大人那般的大忠臣,如何是好?”

那官员见他面无愧色,仿佛打死打残了个把人和打只苍蝇没什么分别,一时更加惶恐,谨小慎微道:“今日天气酷热……马大人恐是……恐是被晒得突发了癔症……”

高炎定抚掌大笑,“原来如此,难怪作为天子近臣,他竟对本王这般怠慢无礼。可既然是癔症,本王失手伤了人,岂不又是本王的过错了?”

【作者有话说】

孩子饿了,给点海星吃吃吧┭┮﹏┭┮

◇ 第60章 万姓宦官

那官员急得都要给他跪下了,现下只想尽快将人迎进城去,早早交差了事,忙胡乱替他描补道:“王爷此言差矣,都说不知者无罪,马大人突发癔症是谁都没料到的事。”

原先这马大人作为他的上峰,令人忌惮,只是如今被镇北王这么一踹,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条命,这空出来的缺儿,要是运作得当,没准能让自己捡个便宜。

这官员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扫之前的惊恐害怕,面上倒添了几分喜色,继续吹捧道:“王爷见他言行无状,出手惩戒,也是替陛下分忧,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过于挂怀。您请,您请。”

高炎定听罢,高深莫测地瞟了这趋炎附势的小官一眼,心下鄙夷,懒得再浪费时间在这些不知所谓的人身上,便抬脚登上早就候在一旁的车架,带着十五亲卫跟着这帮子官员浩浩荡荡地进了京。

他拒绝了接风宴,将贺仪和礼单交于亲卫,让他们和帝京中的人一道清点后妥善交接,而他自个儿先回到了天授帝当年御赐的宅邸中。

京中的镇北王府比起云州的光是占地亩数就缩水了大半。

此时正门大开,留在京中的管事以及一众心腹要员都已列队恭候着他。

高炎定摆了摆手,免了他们的虚礼后径自走入了王府。

城门口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又事关天下风头无两的异姓藩王,自然引起多方窥探。

不出半日,镇北王进京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得满京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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