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听刘怀道:“这部书还没写完,老师就一病不起,所以结尾部分是在下根据他老人家的口述润色后写下的,论学识和修养,我与老师相去甚远,此举实属狗尾续貂了。”
“三年前,老师不幸辞世。在下一边守孝一边整理手稿,于两个月前完成了全部的修订工作。因为老师弥留之际曾叮嘱在下,定要代他完成多年前与玄正先生的约定,所以在下日夜兼程带着手稿赶来安宛面见王爷您。”
高炎定越发好奇,“不知您的老师和我祖父究竟约定了何事?是和这份手稿有关么?”
刘怀又掏出一封书信交给高炎定,“具体约定内容在下也知之甚少,但大致与您猜测的应当差不多。这是老师多年前身体无恙时写给已仙逝的玄正先生的亲笔信,他逝世前要在下将之与文稿一同在玄正先生墓前焚毁,以此完成他俩的约定。”
高炎定收下信和手稿,起身对刘怀深深一礼,“石衡先生和刘先生的高义,我代祖父谢过二位了。还请您在我府中好好修养几日,等我找人挑个吉日,咱们再去我祖父墓前祭奠,也好成全他两位的情意。”
刘怀对此无有不满,见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帖了,便跟着王府的小厮去客房休息了。
高炎定将信连同那份手稿一块用布包裹好,带了回去。
到了晚间就寝前,他想着这事左右睡不着,便点了灯继续翻阅这部《夙夜斋随笔》。
石衡先生写的文章确实格外有趣,他看入了迷,一直到三更时分都精神抖擞,未见睡意。
石衡先生是在先帝年间开始做史官,一直到天授帝当政的时候才告老还乡。所以他写的很多事,高炎定都不曾听闻过,当然这些也不会在正儿八经的史书中记载。
把它当成几十年前的八卦见闻来读格外让人上瘾。
关于先帝末年到天授初年的藩王如何气焰嚣张,高炎定小时候与兄长在学堂里听先生们讲古时提起过。
但因为中间跨越了几十年,就连先生们都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无法从具体事由上告诉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嚣张法。
可石衡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亲眼见过那些藩王的人,所以他的书里穿插着许多藩王如何藐视天威,如何在先帝驾崩之际企图逼宫,如何无视年幼继位的天授帝,如此种种。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对藩王的深恶痛绝。
可是藩王中,有一人却有着其余人不曾有过的待遇。
那便是宸王此人了。
高炎定越看越糊涂,这天下好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这宸王来当,这贼子可是“六王”之一啊!
六王那是何许人也?那可曾经是桓朝藩王中最有权势的六人,这六人犯下的罪恶馨竹难书,也是这六人合力掀起了“六王之乱”,差点颠覆了社稷江山。
可石衡先生笔下的宸王却与高炎定固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他不仅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还胸怀大志,一心要匡扶桓朝正统,肃清天下乱象。这是宸王?
高炎定惊疑不定,以为是灯火昏暗,自己看走了眼,可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一笔一划之间,确实是“宸王”二字无疑了。
到后面那就更离谱了,竟然白纸黑字地信口胡编,说宸王为了帮天子肃清朝野内外,在天授六年诱发藩王发动了“六王之乱”。
高炎定看到这儿心头火起,觉得自己真是看走了眼,这石衡老头亏得还做过史官呢,怎么能歪曲事实,企图给宸王洗白!
莫非真的是色令智昏,被美色迷昏了头脑!
他越想越气,不禁在屋里头烦躁地走来走去,去他/妈的宸王,一个男子长得一副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那个石衡也是鬼迷心窍,这种品性堪忧、颠倒黑白的人也配当祖父故交!
如果宸王是大忠臣,那他祖父成什么了!
原先他还想趁着书稿未焚毁,教人重新抄录一份后给明景宸解闷。
现在他觉得大可不必了,而且还想命人立刻将那刘怀打出王府去。
好在高炎定还有几分理智,若是大半夜真的将远道而来,还是师门与他祖父有渊源的书生赶出府去,恐怕将来天下的士子文人都会避他高炎定如蛇蝎。
玄正先生的美名也会就此崩坏。
实在得不偿失。
想通了这一点后,高炎定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吞下,如同大半夜胡吃海塞积了食一般,浑身难受得慌。
他在屋中待得憋闷,干脆披衣出去走走吹吹夜风。
白日里秋老虎不容小觑,到了三更半夜,外头倒是有了些凉意。
他闲庭信步在王府里晃荡,脚比脑子诚实,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听雪堂外。
他让轮班的亲卫不要声张,堂而皇之地步入院落中,周遭悄寂无声,除了廊下挂着的两三只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各处都黑洞洞的。
也对,都三更天了,定是早就睡了。
高炎定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还是悄悄绕到了主屋的侧面,这边有扇窗格,正对着明景宸的床榻。他想趁着夜深人静,偷窥一二。
当然除了偷窥,他并不打算干点旁的伤风败俗之事,他只是不放心对方,怕人身上没好全又憋着不吭声。
他做贼似地蹑手蹑脚靠近窗格,伸手在窗纸上戳了个小小的窟窿,凑近了朝里头偷看。
屋里同样黑漆漆的,床榻四周又垂着帐幔,实际上根本看不清,只能隐约瞧个大致轮廓罢了。
高炎定不死心,在窗洞前不断摇头晃脑以此改变视线方位,企图能找到某个“突破口”好让他一窥真容。
可惜忙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失落之下,只能打算再悄悄地潜回自己的寝居。
谁知,刚一转身险先撞上一堵“墙”,他惊魂未定下打眼一看,赫然是明景宸本尊站在眼前。
高炎定有些被抓包的不淡定,先发制人地问他:“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在睡觉?”
“这话该我问你罢,你不睡觉跑到我窗前做贼是怎么回事?”
“……”高炎定挠挠脸,闭了嘴良久不言,好一会儿才讷讷开口,“你背上好些了么?还痒么?”
明景宸:“……”
他实际上是有些无言以对的,最后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两个问题前天你就问过了。”
“嗯?那没事,方才我问的是今日你好不好。”高炎定强词夺理道。
明景宸苦笑,“今日白天你也问过了,你不记得了?实际上你已经一连问了好几日了。”
“是么?”高炎定对着头顶的月亮绞尽脑汁,然后灵机一动,“现下已经是新的一天,昨天白日里问的,自然就不算数了。”
明景宸不想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上和他多费口舌,便将祸水东引,说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若是不信,便去问薛苍术。”
高炎定自言自语道:“她呀,我自然也是日日要问的。”见人转身欲走,他连忙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没在里头睡觉?”
明景宸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难道今后我起夜也得要事先告知与你?”
“也不是不行……不,我是说,当然不用。”
明景宸的睡意早在发现这家伙站在自己窗前偷窥时就散得差不多了,他走进屋里将灯点上,给自己倒了杯水解渴。
高炎定学人精附体,也在他身旁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地啜饮。
这人真是越发古怪了,明景宸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将人快些赶走,“你不回去睡觉?”
将茶盏搁在桌上,高炎定道:“被气得睡不着。”
“哦?”明景宸来了兴致,能让高炎定生气的事,自己肯定得知道了高兴高兴,“说来听听。”
原本就不是什么机密,说给明景宸听也无妨。
“今早有个书生来王府寻我,说是他的老师生前写了一部书,鉴于曾和我祖父有过约定,这人去世前便要这书生修订完手稿后,来安宛亲手烧给我祖父。”
“后来呢?”这事初听没什么不好,传出去反而还是段佳话,能让高炎定气得睡不着,必定还有内情。
高炎定道:“那手稿初看不错,可越到后头越觉得不对。那书生的老师颠倒黑白,不辨是非,真是可恶至极!”
原本火气就没消下去,现在一说他更加怒不可遏,不由地狠狠拍了一记桌子,震得水壶茶盏哐啷作响。
“之前还想让你也看看这部手稿,可惜里头掺杂了太多私货,我都怀疑旁的东西是否也被歪曲了事实。”
实际上,被他这么一说,明景宸对那部手稿有了些兴趣。
他转头望向窗格外的天穹,此时层云渐浓,将月色遮掩住了大半,周边星星点点,璀璨耀目。
明景宸道:“大家都认定的事便一定是对的么?”
高炎定:“……”
【作者有话说】
王爷:去他/妈的宸王,一个男子长得一副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请替王爷记住他今晚说的话!
玄正先生又通过史官好友给自家蠢钝如猪的乖孙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
王爷能猜到真相吗?(日常疑惑)
咱们周五见!
◇ 第76章 雁素鱼笺
明景宸回头望他,眼中有烛火在燃烧跳跃,“一家之言便一定是错的么?”
高炎定被他问住了,词穷地捏着茶杯坐在灯下,“可……可是……”
明景宸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道:“你看了手稿觉得对方满纸荒唐言,也不过是你自己这样觉得罢了,也是一家之言,这又如何说呢?”
高炎定辩不过他,气得抓起明景宸的手张嘴就咬了一口,白玉无瑕的手背上立马显出两排淡淡的牙印。
明景宸蓦地缩回手,怒道:“你做什么!属狗的么!”
“谁让你牙尖嘴利,着实气人。”虽然他有分寸没舍得下狠嘴,但还是不放心地要抓对方的手看看咬得重不重。
显然高炎定在明景宸这儿一分信誉也无,他用衣袖盖住了手,眉眼间凝着霜露,“笨嘴拙舌说不过我就咬人,你还有理了?你走,我不和得了疯狗病的人为伍。”
高炎定又气又委屈,最后留下一句“那我这只疯狗下次得选个好点的地儿下嘴,定叫你有口难言”后,愤恨地走了。
他在明景宸那儿受了气,狂风卷落叶似地一路从听雪堂霍霍到了自己寝居,中途还去先前两人夜半交心的荷塘边扔了几块石头,将好端端的芙蕖花打掉了好些花瓣。
回到寝居,见到桌上摊着的手稿,他本想撕了了事,可脑海里明景宸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始终阴魂不散。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宸王的事还能有假?若是假的,我高炎定下半辈子跟他姓!”
高炎定将手稿一把推开,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结果信封一角大喇喇地跳入他视线中,上头“玄正兄亲启”五个笔走龙蛇的大字想无视都无视不了。
原先他并不想拆这封信的,因为这毕竟是石衡先生写给祖父的,虽然祖父已去世多年,但随意拆看长辈信件始终是一件无礼又冒犯的事,并不可取。
可等翻阅完手稿的内容,发现了石衡那些失心疯般的荒谬言论后,高炎定便推翻了先前的想法,打算看一看,这个没有丁点史官风骨的人究竟在信里和祖父说了什么。
若有半点不妥,那这信也不必烧给祖父了,免得惊扰了他老人家地下的英灵。
高炎定三两下把信封撕开,将里头边角泛着微黄的信笺取了出来,一共十来张纸,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
他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位因对另一位多年未见且早已作古的老友过分思念,而积攒了无数未尽之言的垂暮老人形象。
“玄正吾兄: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遥想当年,你我朱颜翠发,少年得志,相识于帝京,至今已有六十余载。
而今我似风前残烛,你也飘然仙逝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