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说,天下之大,能倾心结交的好友不过两个半。我当初年少无知,单纯易骗,竟觉得能成为这其中之一乃今生之幸事,怪只怪我醒悟得太晚。
两年前,我著书遭遇瓶颈,愈发面似靴皮,本就稀疏的白发更加所剩无几。那段时日,我夙夜辗转反侧,连素日爱吃的醋芹都食不下咽,不过几日,便瘦骨嶙峋。我思来想去,皆为汝之过也。
当初你听闻我告老还乡后欲写一部杂史,不仅多次登门造访,还屡屡写信与我,希望我能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
承君一诺,至死亦守约。
近日,这书已在考虑收尾事宜,若再给我一二年,便能大成。等到了那日,即便病骨支离,我也会亲至云州将它烧给你,宽慰你的在天之灵,以此达成你我的约定。
为着宸王,这部倾注了我后半生心血的书,若面世,定会遭到严厉打击,恐怕连与我沾亲带故的,都要被牵连获罪。
也罢也罢,谁让我纯良心善,容易受人哄骗,才答应了你这桩劳什子的破事。而我也无妻无子,只有一个木讷的关门弟子,知道他的人寥寥,想来能逃过一劫。
你的后人看了这部书后,无外乎三种结果。一种觉得我欺世盗名,颠倒黑白,将之销毁,再把我这无二两肉的老头乱棍打出。一种如我所言,将书稿烧给你,面上漠不关心,也不去探究真伪,只当无事发生。一种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肆刊印,将宸王之事大白于世间。
若是第一种,我受些皮肉之苦事小,你得一不肖子孙事大。若是第二种,你高玄正的后人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若是第三种,你在天有灵便多多保佑他们罢。……”
后面便是些旁的事了,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有追忆往昔的,有治学论道的,甚至有说庭前种的葵菜长势的……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高炎定从初时的气闷烦躁,中途变为震惊不可名状,到最后惆怅萧索,心绪可谓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他抄起茶壶灌下大半凉茶才勉强平复了心情。怎么会这样!
像是自小就坚定的某一信仰在弹指间倾塌,脑海中除了废墟就是空茫。
他抹了把脸,又将那封信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原来石衡在《夙夜斋随笔》中所提到的关于宸王的逸事,尤其是当年“六王之乱”的内情始末,大多是来源于祖父高玄正的口述。
祖父为何会对此这般了如指掌,难道他与宸王有旁的鲜为人知的交集么?
直到东方既白,一宿没合眼的高炎定去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刀,他汗津津的脸庞迎着高升的朝阳,眼中被深思和困惑所填满。
因着手稿的事,高炎定私下里去翻找了祖父的遗物,连同谭妃近来整理出来的老物件,都一一看了一遍,可惜收获寥寥。
祖父留下的,大多是文章策论诗稿,里头都不曾提到过宸王。
失望之余,他只好强打起精神,找人挑了六日后的黄道吉时,准备在那一天与刘怀去祖父墓前祭奠。
只是那心底的困惑如同一根刺,时不时地提醒他要追根溯源,一求真相。
高炎定舍不得《夙夜斋随笔》的手稿就此被销毁,也为着石衡那封信中所说的“三个结果”,毕竟他作为高玄正的子孙,无论如何都不愿被人看轻,从而坠了祖父的声名。
于是,他俯首案牍,将手稿和书信各抄录了一份,只等将来查明一切后再做打算。
六日后,高炎定和刘怀带着石衡的手稿、书信并一干祭礼,去往城外祭奠高玄正。
纸钱的余灰伴着道士诵经的声音在初秋晴好的瓦蓝天穹中飞扬。
刘怀虔诚地在高玄正墓碑前行了一礼,将一张张手稿投进火盆中。纸张和上头的墨色被火焰燎起,发出灼热明亮的光后最终化为一堆灰烬。
刘怀眼眶里噙着泪光,似乎是在为老师和自己付诸心血的手稿焚毁而心痛遗憾,又像是为着老师遗愿的达成喜极而泣。
等祭奠仪式结束,高炎定让人先将刘怀送回去,自己却站在祖父墓前静立了许久。
清风吹过山岚,周遭簌簌起声,他听着天风云鹤,松柏之音,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
第二日,刘怀便提出要离开云州回家乡继续为石衡看守坟茔。高炎定见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在安宛生活。
可对方去意已决,高炎定也只能派人与他一同上路,妥善护持他平安返乡。
送走刘怀不久,又一人提出要离开王府——此人就是薛苍术。
薛苍术不顾珠云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以及梅姑的挽留,一边打包行李一边冷漠地道:“当初我就是被高炎定半强迫着掳到云州为人治病的,现在治好了,我当然得走。这边又没我爹娘,你们与我也非亲非故,我做什么要死乞白赖地继续留在这儿。”
珠云被她的刀子嘴气狠了,恼怒地跺跺脚跑了出去,也不知躲到哪里偷偷去哭了。
而梅姑可不像那个傻丫头一样好糊弄,对方叹了口气问她:“外头乱得很,之前听金鼓说起,当初王爷是在官府的大牢里找到的你。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流浪江湖,总归让人无法安心。”
薛苍术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可她意志坚定,做了决定的事轻易不会半途而废。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云州与别的地方相比,确实是一处适宜过活的“桃花源”,然而她志不在此,甚至觉得这里过于安逸滋润的生活,会让自己“堕落”。
“多年前,我便在师父灵位前发下宏愿,以身奉道,这辈子绝不贪恋富贵金银,绝不沉溺儿女情长,定要走遍神州大地,苦修医术,救死扶伤。”
“可……”梅姑本想再劝,见她神情坚定如铁,不禁越发舍不得她,而今世道混乱,谁知这一别,还能不能再相见。
她强忍住泪意,勉强欢笑道:“真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好姑娘,只是你要走的事,还得你自个儿去和王爷、景公子他俩说一声才好。”
“我知道了。”薛苍术叹了口气,望着外头被风吹来吹去的云团陷入了沉思。
明景宸对薛苍术要走的事表面上没有太大的触动,他既没有表现出不舍,也没有伤感外露,只淡漠地问了一句,“接下去你要往何处落脚?”
【作者有话说】
王爷:宸王的事还能有假?若是假的,我高炎定下半辈子跟他姓!
再替王爷记住他说的这句话罒ω罒
◇ 第77章 阳关三叠
薛苍术吃了半盘子点心被噎着了,连忙灌下一盏茶,她拍着胸口打了个嗝,道:“走到哪是哪罢,即便有想去的地方现下我也不会说的,免得你们泄露了出去,让高炎定那厮知道了,某日谁又病倒了,他又发疯把我逮回来。”
“这次我一准走得远远的,避着镇北王的旗号走,咱们一别两宽,最好再也不见……”她嘴上说得绝情,却不敢直视屋里三人的脸,只眼神不住地在各处飘忽来去,简直把“心虚”两字明目张胆地挂在了脑门上。
明景宸旁的没再多说,无视了珠云的焦急,只送了薛苍术“保重”二字。
等人离开后,珠云的眼泪又掉了出来,发出小兽般低低的啜泣。
明景宸拿她没办法,嫌弃地丢了块干净的绢帕给她擦眼泪,“她胸怀理想和抱负,比世间绝大多数男儿都要活得明白精彩,你该为她高兴才对。”
珠云不是很懂他的大道理,哽咽道:“可是外头那么危险,奴婢真的很担心……”
明景宸面色柔和下来,“朝闻道夕死可矣,若能实现心中所愿,即便前途渺茫凶险,也当一往无前。”
“可是……可是……”珠云吸了吸鼻子,嗫嚅道,“可是奴婢觉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呀……”她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又怕明景宸说她是错的,所以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说到最后,声音都变得似有若无,比蚊蚋好不了多少。
明景宸愣住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被珠云给难住了,他仔细一想,觉得他们都没有错。
也许是死过一回,所以对什么都看得轻了,要是换做以前,他定会长篇大论地说上许久,企图让珠云“开蒙”。
“你这样想就很好,但薛苍术也自有她的道理。”他将剩下的半盘点心递给她,见她方才还拧巴的眉眼立刻有了大雨转阴的迹象,心底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么好哄骗的小丫头实际上应当比世上很多人都活得快乐,“你和她关系如此好,为什么不做点东西送给她带走呢?也许当她走累了看到这东西,会想起在云州还有个珠云在牵挂着她,可能一个于心不忍就回来了。”
“真的吗?”珠云双眼亮晶晶,她对明景宸说的向来深信不疑,立刻举着半碟点心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圈,然后欢呼一声,像只投林的山雀飞奔了出去。
然而一向好骗的小丫头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她蹲在明景宸膝边,仰着鹅蛋脸问道:“公子,您不会离开王府,离开奴婢罢?”她虽然素日大而化之,却也有心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越琢磨明景宸的话,越感到害怕,总觉得对方似乎对于薛姐姐的离去很是羡慕。
明景宸摸了摸珠云的双丫髻,无奈极了。
另一边,高炎定对薛苍术的离开就没那么淡定了,他立马横眉怒目,“人都没给治好就想走!”他冷哼的时候,不像个藩王,倒像个烧杀抢掠的山大王。
薛苍术可不怕他,跳起来嗓门吊得直掀房梁,就差拍桌子和他大打出手了,当然就她那三脚猫功夫,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人现在不是好好的?你没长眼睛么?”
高炎定冷笑道:“病歪歪的也能叫好好的?我看你不是什么神医是沽名钓誉罢!”
质疑自己的医术,薛苍术可忍不了,她一把掀了高炎定的书案,将笔洗里的水泼在对方身上,气道:“休得胡言乱语!老子不是和你说了,先是鸩毒,接着是你那钻心一箭,又加上烧伤,导致他身体亏空损伤得厉害,没个七八年的将养别想好全。老子是神医不是神仙,望周知!”
高炎定有这么容易被说通那就不是高炎定了,他依旧强词夺理道:“我不管,等你走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去哪里找你算账。你给我乖乖地待在王府哪也别去,等七八年后,确保他大安了,到时你的去留,我自然不会干预。”
“你!”薛苍术被这人气笑了,“高炎定,就你这狗脾气,我祝你孤寡一辈子!”说完再不愿与他多啰嗦,跑了。
即便高炎定心里再不情愿放走薛苍术,但经不住对方无耻地在听雪堂逢人便说高炎定的坏话。
某次他还亲耳听到,薛苍术当着明景宸的面说:“据我多年经验,高炎定这厮那儿十有八九有问题,恐怕是战场上受的暗伤。这人脾气暴躁,杀孽又重,加上那方面不行,实在不是良配。”
在这点上,明景宸很是认同她的观点,虽然他一时没想明白薛苍术为何要和自己提起这个,但不妨碍他当场表态。
只是高炎定不举这事……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日在猎户家中,这厮“一柱擎天”的糟心事……
薛苍术见他点头,忙趁热打铁,“怎么样,现在我俩都被高炎定软禁,不如你我合谋一块儿逃吧?”
高炎定在廊下听到这句话,立马不淡定了。
好家伙,薛苍术此人是留不得了,要是再让她待个三五日,自己不仅“不举”,连心上人都要与她“私奔”了。这还了得!
为此,高炎定态度大变,一改之前的强硬,现下是恨不得赶紧将人扔出去扫地出门。
很快,薛苍术包袱款款离开了镇北王府,继续她的行医济世之路。
不过在走之前,她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显得格外严肃,“我知你主张大,但病人就该遵从医嘱,自己如果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即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你若还想寿终正寝,就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切忌大悲大喜,忧思过重,也不可劳神费力,戕害自身。我说要静养数年的话并非夸大其词,你定要铭记于心,万不能忘。”
明景宸笑道:“真是啰嗦。”却连口头上的保证都懒得敷衍薛苍术。
薛苍术和他处了这么些时日,哪能不知他的为人脾性,只能归根于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碰上这么个让人头疼的病患。
无奈之下,她只好悄悄给了明景宸一个白瓷小瓶儿,里头装着三颗琥珀色的丸药。
“这是什么?”闻着味道很是清雅,不像之前喝的药像臭水般难以入口。
薛苍术没好气地说:“救命良药,我研究多年也只得了这三颗。我可告诉你,真的仅此三颗,绝无虚言。你可别仗着这点使劲霍霍自身,吃完了可真的没了。”
听她话里话外的肉疼不似作假,明景宸捏着瓷瓶问:“这药有名字么?”
薛苍术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口胡编了一个,“鬼见愁。”
“鬼见了都发愁,好名字,看来在薛神医的照拂下,我定能长命百岁,多谢了。”
薛苍术朝他呲了呲牙,骂道:“最好能噎死你!”
薛苍术走后,明景宸和高炎定的日子平淡如水,然而这样平静的好日子却很快被边境的战鼓之声打破了。
【作者有话说】
又要开新地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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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菊香蟹肥
早在入秋前,高炎定便命将士严阵以待,以防边境有变。
他的担忧果然成了真,戎黎野心不死,瞅着秋收的好时节纠集了小股的骑兵在边境线上骚扰不断,可看着却像是在试探高炎定的底线和实力,不似早几年那般大规模地肆意来去。
高炎定虽然一时拿不准戎黎人的目的,却也不敢因为两年前的大捷轻视这帮胡夷蛮子,一边让手下几员大将轮番带兵在边境上与戎黎骑兵交手了几回,一边枕戈待旦,静待戎黎的后续施为。
谁知,此番戎黎不知受何人指点,竟没有如同往年那般直接派遣大军进攻云、甘、鹜三州边境,而是避开这三州之地,穿过黑风峡谷,与东娄结盟奇袭祁州边境。
坐落在桓朝北地边境线上的四个州,由西向东分别为:云、甘、鹜、祁。
与之接壤的游牧民族势力分合起落不绝,不过近百年来对桓朝统治构成威胁,并非小打小闹的政权一共有两个——戎黎和东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