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52章

原来自打两年前北地与戎黎的大战中,戎黎大汗塔尔汉被高炎定一刀斩断臂膀后,手臂断口处一直反反复复,不曾彻底好全。半年前,塔尔汉断臂内生了颗瘤子,疼痛难忍,草原上的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靠巫医熬制的特殊汤药缓解疼痛度日。

这颗瘤子就像一枚催命符,王廷内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塔尔汉已经时日无多,而戎黎急需一位新的王。

塔尔汉这一生拥有过无数的女人,光是王廷内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多位,可想而知,如今在他病榻周围虎视眈眈的儿子究竟有多少。

这些王子为了继承人的位置从很多年前就矛盾不断,如今塔尔汉病危,争斗更是进入了白热化。

塔尔汉被他的儿子们闹得连静心养病都成了奢侈,外加他始终对两年前败于高炎定耿耿于怀,于是他向这帮不省心的儿子下达了一条王令——谁能取来高炎定的项上人头,谁就是下一任的戎黎大汗。

祁州之事,就是戎黎二王子及其拥趸策划的。

以为祁州遭劫,高炎定定会亲自带兵前去援救,他们只需和当地官员内外勾结,设下埋伏圈,就能让高炎定引颈就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开始高炎定压根没有亲自前往救援的想法,而鹜州军的折损反而让他提高了警惕。

想要再故技重施,可谓是难上加难。

高炎定在看完探子捎回的密报后,冷笑数声,并将纸张投入火盆中看着它迅速被火舌吞噬。

鹜州军的仇仅凭祁州的一战是了结不了的,始作俑者戎黎必须要付出比东娄更惨烈的代价,才好告慰那些死去的将士英魂。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既然那帮蛮夷不长记性,那他这回就要打断他们的四肢,碾碎他们的筋骨,用他们的血浇灌贫瘠的草场,让他们将对高炎定这个名字的恐惧镌刻在灵魂最深处。

为了能给戎黎人一个惨痛的教训,高炎定做了个堪称胆大包天的决定——他要亲率一支劲旅秘密深入大草原,去逐个击破戎黎人的部落。

这样的兵行险着讲的就是个快和奇,因此高炎定只带了六百骑兵就悄无声息地上了路。

等明景宸从金鼓那边得知此事的时候,人都已经走了将近十天了。

金鼓自小跟着高炎定,可谓是忠心耿耿,也是少数几个知晓内情的人。原本这些涉及军情的公事是不该告知旁人的,但他见王爷走后的这些天,丁点消息也无,随着中秋佳节的迫近,军营和王府里凡是知晓此事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金鼓急得嘴角生了一排燎泡,又见听雪堂的景公子这么多天没见到王爷的人影竟然也能做到不闻不问,仿佛有没有这个人他都能泰然处之,心里就忍不住为高炎定感到委屈和愤懑。

我家王爷往日里那般爱重你,简直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什么给什么,如今他许久不来,你怎能连问都不问一句。

金鼓越想越气,一个没忍住就把此事透露给了他,为的就是也要他跟着急上一急。

可惜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是一副石头做的冷硬心肠。

明景宸得知后,面上连一丝惊讶的神色都没有,更别说担忧惊惧了,他就如同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除了能照出别人的慌张焦急,压根不给人窥伺到自己内里的可能。

金鼓有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觉得景公子这番无动于衷堪称冷漠的反应实在对不起王爷的深情厚谊,于是,他忍不住僭越地问道:“您就一点不为王爷的安危忧心?”

明景宸手里拿着本北境地理志,坐在花廊下翻看,白皙如玉的面庞在身后琉璃般清透的碧空映衬下,更加欺霜赛雪,他听了金鼓的质问,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兀自翻过一页书,道:“担心便有用么?”

金鼓一时语塞,想反驳却不知如何指摘。

“以你家王爷的性子,即便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是有七八分的成算才会做出那样的决断。如今没有消息,兴许是战事激烈,没闲工夫传回讯息。况且,那边是什么光景?荒漠草原的,数十里不见人烟也是有的,哪能像在北地一般遍布驿站镇甸,信使来去自如呢?”

金鼓有些不服气,觉得明景宸耍嘴皮子,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也只是您的猜测,万一真的是……”话没说完,金鼓就被他徒然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激得住了嘴,对方黑亮的目光冷冷冰冰,比隆冬的风雪还要刺骨。

他道:“能令高炎定遇难的险境,你觉得旁人会有那个本事救他于危难么?”

金鼓只觉得心冷,蔫头塌脑地离开了花廊,梅姑走在他身旁,嘴里不住数落他,“你怎么可以与景公子说那样的话?我知你心焦,可也不该这般无礼。”

金鼓更委屈了,觉得梅姑原先就是王爷这边的人,如今王爷杳无信讯,不和自己一条心就罢了怎么还光顾着替外人教训自己。

梅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用这事去试探他又有什么意思呢?最多不过是添了个人担惊受怕罢了,若是景公子因此熬坏了身子,等王爷回来又要心疼了……”

金鼓气道:“他才不会呢!他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心冷着呢!”***这段小波折过去了不到半天,这日晚间,忽然有人来王府求见高炎定,对方带了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自称是祁州的代理州牧名叫窦玉。

门房看了拜帖只说王爷今日不在府中,不论窦玉怎样盘问都不说高炎定究竟去了何处。

窦玉见他油盐不进,只好退而求其次说要拜见谭妃娘娘。

谭妃和窦玉非亲非故,之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么号人物,没有多想便拒绝了这个无礼的请求。

可窦玉又让门房传话,说自己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告知与她,如果谭妃有所顾虑不愿见他,他便一直在王府门外等到她回心转意为止。

就在窦玉和邹大两人被挡在府外,谭妃还在犹豫不定的时候,突然一匹快马从街那边疾驰而来。

一名兵卒背着个包袱,马还未彻底停住,他便立刻跳将下来,风风火火地踏上王府的台阶,并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表明身份,“我是云州大营的士兵,快带我去面见谭妃娘娘!”

门房不敢怠慢,急忙领了人进去,窦玉急不可耐,朝邹大使了个眼色后,趁众人不备混进了大门,追着那兵卒和小厮的身影而去。

“你们什么人!胆敢在镇北王府放肆!来人!快来人!”

王府内的护院立刻从四周窜了出来,企图截住窦玉两人。好在邹大功夫了得,在他的护持下,虽废了不少力气,也堪堪在那传信的兵卒进去后不久到达了褚玉苑。

他俩身后追着大批的人,褚玉苑里头的护院听到动静也从里头跑了出来,全神戒备地盯着这两不速之客,把人堵在了院落门口。

窦玉面色通红,整个人在围追堵截中显得格外狼狈,不仅发髻跑散了,连鞋子都掉了一只。他焦急地朝前后夹击的护院们抱拳一礼,道:“诸位,我真的没有恶意,还请你们高抬贵手,再去向娘娘禀告一声,说祁州的窦玉求见。”

门房拨开人群恶狠狠地道:“这位大人,不管你有没有恶意,擅闯镇北王府就是不对,谭妃娘娘是女眷,你要求见就耐心等着,这般行径未免太不把王爷和娘娘放在眼里了。”

“是我的过错,可事态紧急,耽误不得分毫,才出此下策,还请快点……”窦玉的话还未说完,只听院内突然冒出一声尖叫,未等人进去看个究竟,就见两个侍女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哭喊着要去找大夫。

【作者有话说】

理智的人在很多时候会显得冷心冷情(,,′ω)ノ"(′っω`。)

◇ 第82章 无主断臂

“可是娘娘出事了?”窦玉神色一凛,趁乱冲了进去。

一进内堂,就见三四个侍女扶着歪倒在榻上的贵妇,掐人中的掐人中,哭喊的哭喊。

而屋内还有一人,便是方才进去的兵卒,他此时跪在地上,脚边摊着一只黑漆木盒。盒子做工粗犷潦草,上头绘着野狼和雄鹰,一看就不是出自中原的东西。

光凭这点原本不足为奇,能让人惊惧万分的却是里头盛放的东西——那是一截被齐根斩断的手臂。

还是属于成年男子的手臂。

因为脱离人体太久,手臂变得苍白干枯,如同一段朽木,好几处已经开始腐烂,断口处还凝结着暗色的血污,那血污将木盒底下垫着的斑纹皮革染成了纯色。

更可怕的是,手臂的拇指上还戴着一枚墨玉扳指。

当初在祁州,窦玉在高炎定手上是见过类似的扳指的,他惊恐地指着盒中的断臂,道:“这是哪来的?”

那士兵见他文人打扮,以为是王府中的属官,没多想就回答道:“是今日下午有人用弩箭射到了营房之上,将军们看到木盒中的……而今正在军营里争吵不休。因事关王爷,就命小人将东西送来,让谭妃娘娘心里有个准备。”

窦玉听罢,颓然地坐倒在地上,掩面大哭,“果然那帮东娄人说的没错,王爷这是着了他们道了,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此时屋里屋外几十双眼睛看着,侍女、护院、小厮挤挤挨挨地站了好几堆,如果之前大多数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等听了窦玉和那士兵的对话,又见谭妃惊厥未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人心大乱,哭喊啜泣不绝。

窦玉越哭越伤心,这时也没人管他,他眼神空茫迷离,仿佛三魂六魄失了一半,口中颠来倒去地喃喃自语,“镇北王死了,北地完了……”

“谁说镇北王死了!”

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破开满室的乌烟瘴气,于嘈杂人声中响起,如同一道振聋发聩的雷霆,将众人的哭喊彷徨生生掐断。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着这道人声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一位身着浅色长衫的公子,打扮并不如何显眼华丽,但周身的气派贵不可言,仿佛他生来便是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神人。

更为惊人的是他的容貌身姿,挺拔劲瘦,五官带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迫人容色,像是独占世间九成的姝丽,行走间不过是寥寥几步距离,就从云端落入了尘寰。

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这样一位容颜姣好的陌生公子,只顾愣怔地望着他,内外鸦雀无声。

窦玉和邹大也不例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都没能反应过来。

明景宸见褚玉苑中乱哄哄的不成样子,眉头微皱,又见地上木盒里的断臂,眼底悄生波澜,随后他的眸光冰凌凌地落在在场诸人身上,道:“这儿是镇北王府,不是市井街口,你们这般吵嚷,成何体统!”

大多数人见他不怒自威,都下意识地垂手静立,不敢再放肆,但也有人不服,指着地上的断臂想要出言提醒他。

然而明景宸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吓得那几人徒然一个激灵,便听他继续道:“一条断臂能代表什么?这扳指又有什么不同寻常?桓朝律法可没规定,全天下只准镇北王一人能佩戴墨玉做的扳指。这不过是那起子小人的把戏,你们身为镇北王府的人,怎可自乱阵脚?”

“我只听说过两年前王爷于千军万马之中一刀砍断戎黎大汗的臂膀,可这世间又有几个这样的英雄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他?殊不知,这天下只有一个高炎定,天子只封了一个镇北王,这世上能要了高炎定性命的人还未出生!”

他见所有人都被自己说得面有动摇,于是又添了一把火候,“远的不说,今年年初上元佳节,田梁河的诡计你们都忘了么!”

众人面色一变,连明景宸身后的金鼓都一下醒悟过来。

田梁河是谁?当初就是这人买了个南地的幼女,将之弄死后冒充小郡主的遗体,企图离间高炎定与谭妃。

小郡主的尸体都能有假,一条手臂又能如何?

明景宸旁的没再多言,只对金鼓道:“让他们出去,堵在主子屋里头像什么话。”又指着绿蜡道:“还不快把娘娘扶进去,再去前头催大夫来看看。”

金鼓、绿蜡听了他的指派,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像是找回了主心骨似的恢复了往日的机敏,快速应下后按照他的吩咐去办事了。

谭妃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梦外都是尖叫连天外加血光四溅,等醒来时,周遭倒是静悄悄的,头顶是熟悉的帐幔纹路,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香料气息,味清而淡,雅致绵长。

绿蜡一直坐在床边守着,见帐幔里有动静,掀帘来看,见到谭妃苏醒,立马喜极而泣。

“娘娘……”

谭妃挣扎着要起来,绿蜡连忙塞了个软枕在她背后,劝阻道:“大夫说您急火攻心,这两日要好生卧床静养,不可操劳。”

然而谭妃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圈儿一红,滚下两串泪珠,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如同一株风中蒲柳,“刚才……刚才……是谁的手?是不是炎定的?快说!是不是炎定的?”

绿蜡连忙否认道:“不是王爷,不是王爷的手!您放宽心,别多想。”

谁知谭妃根本不信她的话,以为是在哄骗自己,非要亲自下床去确认一下不可。

绿蜡吓了一大跳,哪敢让她再去看那可怕的玩意儿,赶忙扶住她肩膀,将方才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等说到明景宸的那番话,原本情绪几近崩溃的谭妃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只是她一闭眼脑海里仍旧是那只触目惊心的断手,而高炎定又多日不曾回府,她心底的恐惧和怀疑并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而彻底消失。

她问绿蜡:“这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当家主母的气势(bushi) )*

◇ 第83章 谭妃召见

“他是……”绿蜡被她问住了,到现在才发现,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这位突然出现的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也怪当时所有人都和没头苍蝇似的,哪有闲暇去问这个。

虽说上次小郡主出事,谭妃也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但那时还有王爷在,他们这帮下人即便着急难过但心里门儿清,有王爷在,天塌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次却不同,方才场面混乱不堪,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连个能拿主意稳一稳人心的人都没有。

那种情况下,这位公子的出现好比是在王府内竖了一根定海神针。

绿蜡也对他又好奇又佩服,她想了想道:“奴婢也不清楚,先前从未见过他。不过奴婢当时似乎看到金鼓跟在他身后,兴许是刚来咱们王府里的人。”

谭妃拢了拢头发,打算要亲自问一问这位年轻公子她才能彻底安心。她不是无知妇人,外头什么情形她心里还是有数的,高炎定只带了六百骑兵深入蛮族的势力范围内,和一只落单的绵羊落入狼群没什么区别。

戎黎人凶残好斗,视他为仇敌,怎么想高炎定都是危险重重,生死险境。

一旦他有个好歹,北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会为此遭受重创,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去请那位公子过来,我要见一见他。”谭妃在绿蜡的搀扶下坐到梳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自己憔悴苍白的面容强自镇定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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